是年大饑,百姓絕糧,父易子,人相食。
父易子,人相食。
短短六字而已,那些靜坐書齋的讀書人見到這般文字,多半隻是付之一笑,有考究之人隻怕還會尋章摘句,言說某某記載之上不曾見過龍陽縣有這般多的人口,史書所記,多半有謬誤。
就像許多年前那場幾乎覆國的與外族之戰。
彼時朝廷昏聩,内憂外患,縱然百姓有風骨,卻也架不住異族鐵騎。
城外鏖戰三十日,大敗。
異族攻入城中,屠之。
百姓橫死者,三十萬。
尚有我輩讀書之人,尋章摘句,言說城中死者不曾有這許多。
文過飾非,詐言邀名,如此人物,也是讀過書的人。
前人錄取後人翻,一般文字,百般心思。
史書上的聊聊幾筆,勾勒出了一個人的一生,如今也勾勒出了一副蝗災之下的衆生相。
有人期待多日,有人恐懼不休的蝗災,終究是來了。
那一日蝗蟲滿天,遮天蔽日。
縱然是許多年後,當年曾經親眼見過這一幕的許多老人,依舊會心思起伏。
轉眼之間見天黑,無論對何人來說,想來都是畢生難忘的場景。
……………………
許鎮一處農宅裏,一個粗布麻衣的老人躲在家中的門後,透過門縫看向正在院子裏肆虐的蝗蟲。
天幕曠遠,黑壓壓的都是蝗蟲,一眼望去,不見盡頭。
老人焦急的在屋中轉着圈,他狠狠地抽了下自己的面頰。
前些日子,早就有山陽鎮範家的人來給他傳遞過消息,說是有蝗災要來,最好是把莊稼早日收割了才好。
那時他鬼迷了心竅,覺得範家不過是杞人憂天,連蝗災都還沒見到半點,就想要先收了糧食?提前收割糧食,損失的可不是一點半點而已。
他回頭看了眼正在榻上熟睡的小孫子,許是夢中夢到了什麽好事,孩子嘴角留着不少口水,粘粘在榻子上。
當時他存了僥幸的心思,覺得如果沒有蝗災,那今年糧食勢必會漲價,到時候自己手中有糧,那豈不是可以狠狠地賺上一筆。
他們這種地裏剖食的農戶,賺不到什麽大錢,這般難得的機會自然牢牢抓住。萬一成了,日後小孫子娶媳婦的銀子就有着落了。
隻是看着如今外面的蝗蟲,老人恨不得打死過去的自己,就因爲當初的一時貪心,落到了今日這般下場。
他本就是要靠着田裏的糧食爲生,這一次之後,隻怕半點糧食都剩不下了。
他自己倒是不礙事,畢竟已經活了大半輩子。街上混過,地裏滾過,即便是死了,也沒什麽遺憾,隻是可惜了自己這個小孫子。
老人轉過身,開始收拾起家中那些還算值些錢的物件。沒法子了,如今隻有前去與他們相距不遠的山陽鎮才能有些活路。
山陽是龍陽的糧食大鎮,想來應該是早早收割了,他就算是求,也要讓自己小孫子留下一條命來,至于他自己。
自作自受,死有餘辜。
…………………………
薊縣,一處小巷子裏,一個男人正默然無聲的打理着家中的行囊,一個小姑娘被她娘親抱在懷裏,瞪着澄澈的大眼看着突然變了臉色的自家阿爹。
她家也是靠着地裏産的糧食爲生,靠天吃飯的人家,一年收成全指望在田地裏,要是收成好些,一年之中接下來的日子也能過的好些,要是收成不好,一家人就隻能勒緊了腰帶過日子。
早上還聽阿爹說今年田裏的莊稼長的好,過些日子等糧食賣了銀子,要帶着她和娘親去縣裏買幾件新衣服,隻是到了中午,外面來了許多她不曾見過的,嗡嗡亂飛的的鳥雀,阿爹就變了臉色。
自家娘親如今也是臉色蒼白,她知道自家娘親雖然沒有讀過書,可平日裏對待鄉裏鄉親最是和善,還從來不曾在她面前變過臉色。
生在農家,小姑娘雖然不是從小當家做主,可也知道日子的艱難,所以她隻是很懂事的趴在娘親懷裏,怔怔的看着自家老爹,不敢出聲。
“孩子他爹,難道你有主意了?”婦人嗓音有些顫抖,前些日子雖說有山陽鎮範家的人前來通知他們要他們提前收割莊稼,可他們當時自然也是抱了僥幸之心,覺得這麽多年都不曾有過蝗災了,怎麽會今年就這麽倒黴,偏偏讓他們趕上了呢?
萬一沒有蝗災,那一家人就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他們自己苦些倒是沒什麽,可孩子如今眼看着長大了,今年莊稼又長的好,她早就和自家漢子商量着這次收成下來,如果能多賣些銀子,明年他們就要把自家孩子送進私塾,雖說小姑娘家讀書未必有多大的用處,可能讀些書自然是好的,他們這些在泥裏打滾了一輩子的莊稼人,自然希望自家孩子将來能夠體面些。
漢子歎了口氣,“哪裏有啥子辦法,都是我一時貪心,不然咱們當初要是聽了範家的言語,早早的收割了地裏的莊稼,緊緊腰帶,還是能撐過去的。”
他看了眼依舊茫然不解的自家姑娘,“隻是現在咱們無論如何都是撐不過去了,咱們苦些倒是沒啥,可孩子不能跟着咱們受苦。”
“看外面這麽多蝗蟲,想來周圍應該都是和咱們這裏差不多的光景。在這附近是沒什麽指望了,隻能把孩子送到山陽去了。”
“隻有到了山陽,她才能有條活路。範老爺子是好人,想來不至于見死不救,至于咱倆……”。
他沉默片刻,微微擡頭,看向自家媳婦,孩子她娘。
他還記得,當年她嫁給他時,還是芙蓉迎面,人比花嬌。
似乎隻是眨眼之間,當年的少女悄然之間就變了樣貌。
漢子擡手擦了擦眼眶,“這麽多年,苦了你了。”
婦人擡手摸着身邊小姑娘的頭發,她柔聲笑道:“半點也不辛苦。”
——
颍鎮魏家是出了名的富戶,颍鎮半數的田地都在魏家名下。
每年到了收獲時節,給魏家交糧的農戶就夠從村頭排到村尾。當年魏家最爲富貴之時,魏家的家主曾經放出豪言,即便是有朝一日颍鎮遭了難,鎮子裏顆粒無收,他魏家的糧食也足夠支撐一鎮之人吃上十年。
當日範家的通報之人前來傳遞消息時也是被他趕了出去,他魏家這種富貴人家,雖說不差那些糧食,可少賺,就是虧了。
隻是當初信誓旦旦說自己虧的起的魏家家主正在魏家的大宅裏來回踱步,絲毫也不掩飾臉上的焦急神色。
一個黑臉漢子站在大堂裏,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家家主這般慌了手腳。
漢子輕聲道:“家主,不過是場蝗災而已,咱們糧倉裏還有不少糧食,何況還有封起來的那幾個大倉,足夠撐過今年了。”
“咱們府裏我自然是不擔心的,我擔心的是那些府外的農戶。”
黑臉漢子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隻是很快又被他壓制下去,按理說自家老爺不是這般宅心仁厚的人才對,不過如今魏家家主願意出些糧食,自然是難得的好事。
他笑道:“家主說的是,是小的想的少了,家主真是宅心仁厚,那些農戶肯定會對家主感恩戴德。”
魏家主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黑三,你是不是想錯了?”
“難道你以爲我是想要出我魏家的糧食來救助那些農戶?你進來的時候被門擠了頭不成?”
一身錦袍的漢子冷笑一聲,“我的銀子,我的糧食也不是大風刮過來的,難道我沒有給他們地種嗎?他們種着我的地,如今出了事情,還想要我的糧食,難道我就那麽像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黑臉漢子眼中的怒色一閃而逝,他也是田裏的農戶出身,隻是自小有把子力氣,這才被如今的魏家家主看中,提拔到宅子裏當了個護衛。
“那家主的意思是?”
“如今宅子裏的糧食雖然足夠咱們自保,可今日蝗蟲過後,那些鎮子裏的百姓沒了糧食,必然會把主意打到咱們身上,說不定就會铤而走險,這些光腳之人,我這個穿鞋之人可是怕的很。咱們還是要早早的做好準備。”
黑臉漢子微微低頭,讓人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當初範家派人來時,家主可不是這般說辭,都是鄉裏鄉親,咱們把剩下封着的幾個糧庫打開,說不定能撐過這一段,到時候他們感激家主的恩情,必然會感激家主的活命之恩。”
魏氏家主笑了一聲,隻是在笑聲之中帶着些不屑,“我魏家家大業大,要他們的感激有何用。再說,我就算想要他們的感激,隻怕也要不來。”
“你在我手下這麽多年,真以爲我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這世道哪有什麽破家救人的好心人?隻有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啊。”
黑臉漢子低頭抱拳,輕聲答應一聲。
“記下了。”
“再說,哪裏還有什麽庫存,那幾個不過是空倉罷了,裏面的糧食早就被我賣給别縣換銀子了。”
黑三猛然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