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爺子看着朝清秋等人帶回來的少年書生,用力揉了揉額頭。
能帶回來周老頭這個寶貝兒子,算是好事,可也是個極大的隐患。
要是這小子在這裏出了事端,即便周老鬼跟他的關系再好,也是要鬧上門來的。
“雖說送糧食這事周老頭辦的漂亮,可如今山陽正是多事之秋,他把你送來,萬一出了什麽事情,我如何和他交代。”
周齊家笑着搖了搖頭,“範叔不必擔心,我爹既然讓我前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即便我在這裏出了事情,也不會怪罪到叔叔身上。”
範老爺子看向坐在書生身側的朝清秋。
朝清秋輕輕點了點頭,老人這才放心幾分。
“不過說起來,老周這次倒是痛快的很,往日裏我看他可不像個這麽大方的人。”
朝清秋開口給老人講了講他們在鴻儒鎮裏遇到的事。
範老爺子蹉歎不已,“沒想到你們隻是去了一趟鴻儒鎮,倒是遇到了好大的事。也沒想到連雲寨還有還有這般的故事。”
他掃了屋中幾人一眼,朝清秋,範夜,趙鷹,周齊家。
都是些值得信任之人。
趙鷹正盤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手裏拿着常年不離手的酒壺。
其實範老爺子一直有些不明白,趙鷹雖然說不上富貴,可在山陽鎮裏也算是小有資财。
正當壯年,薄有錢财,無兒無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知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日子。
當日在回山陽鎮的馬車上,範老爺子也曾經問過漢子這個問題。
當時這個平日裏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漢子滿臉憂郁,說了句本不該是他他這種人能夠說出的言語。
“唯酒能解千愁。”
後來老爺子就沒有多問,想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處。
埋在心裏,說不得,舍不掉。
“你們不在的這些日子,山陽鎮裏倒真的是出了幾件大事,如今鎮子裏真是群魔亂舞。”
範老爺子氣笑道:“這些日子,倒是讓我這個老家夥長了不少見識。”
“前些日子有百姓從水中釣出了一條鯉魚,剖腹之時,竟然在魚腹之中發現了一封書信,書信上隻有一句話。”
“非死,劫乃止。”
“這個非指的是何人,想來不用我多說了。”
不遠處的趙鷹拍了拍大腿,“看來是老天都看不過去了,要懲罰吳非。不過這個劫指的是啥?”
“自然是蝗災,雖說如今蝗災還不曾發生,可山陽鎮裏已經鬧得沸沸揚揚,魚腹出書,想來不過是他們準備的手段之一,如果一旦山陽鎮裏真的發生了蝗災,那今日之事到時候自然免不了會被人提及,自然而然的就會想到吳非身上。”朝清秋輕聲道。
“朝先生的意思是這些都是雲瀾的謀劃,不是真的上天有警?”
趙鷹剛問完,就發現屋中的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無聲一笑。
他難得老臉一紅,嘟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以後我要多讀書。”
“如此行事,看來雲瀾大師是真的忍不住了。”範夜低聲道。
他還是習慣叫雲瀾爲雲瀾大師,哪怕他明知黑衣教絕不是簡單的宗教。
雖說他們範家一直都是遊離在黑衣教和吳非的争鬥之外,可其實山陽鎮的大多數尋常百姓,其實心中都對雲瀾的不畏強權佩服的緊。
世上之人,面對不公,隐忍者衆,可能憤而出刀者稀。
朝清秋擡頭看了眼屋外的景色,不知不覺,春日已盡。東南之地,雖然尚未到酷熱之時,可也已經在晚風之中,夾雜着幾分暑氣。
他忽然開口道“也不知雲瀾如今是何種心境。”
屋中衆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山陽之勢已經劍拔弩張,如今雲瀾連前朝的天災預警之事都搞出來了,看樣子這次是要不死不休了。
隻是諸般應對都是要建立在蝗災真的會發生的基礎之上。
如果這次山陽的蝗災不發生,那他搞出這般陣仗又該如何收場?
屋中之人都相信他雲瀾是個好人,隻是大勢威逼之下,他又該如何?
如果此次不成,這招招天災人禍以後自然就不能再用了。
雲瀾是個好人不假,可他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或者說,黑衣教都是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瘋子。
周老爺子也明白了朝清秋的意思,他歎了口氣,“往往越是好人,越容易容易作繭自縛。”
“書上言人善惡,對好人總是隐惡揚善,好像好人做的每件事都是好事,壞人做的每件事都是錯事。”周齊家放下手中的書,輕聲開口。
他雖然初來山陽鎮,可鎮子裏的事情他來之前自然也從周老爺子那裏聽說了些。
話雖如此,其實是周老爺子耳提面命的把山陽鎮裏的形勢和他說了個明明白白,就怕他家這個臭小子,分不清輕重,悶頭撞進山陽這潭混水裏,到時候即便是他也沒法子把他撈出來。
範夜也是笑道:“這般有何錯處?隐惡揚善,本就是書之用途之一,何況是史書。”
“自然不錯,書該如此,卻又不該如此。”
“一個日後衆人口中傳頌的好人,在那個久遠的當年,也可能是時人眼中的惡人,所以好人壞人,誰又能分的清呢?所以對錯,到底該以時論,還是該以史論?”
範夜愕然無語,朝着朝清秋挑了挑眉。
他這個半調子讀書人,自然是辯駁不過周齊家這個自小就讀書的讀書種子的。
趙鷹在一旁看幾人說的有趣,他大口喝着酒水,雖然不知道這幾個讀過書的家夥在說什麽,可他就當看戲好了。
朝清秋笑了笑,“讀史書不過是以人爲鑒,至于成王敗寇,英雄枭雄,每個讀書之人多半各有見解,哪裏有什麽固定的答案。”
“那朝先生以爲雲瀾在史書之上的評價會如何?”
朝清秋沉默片刻,“那就要看過些日子是不是真的會有蝗災了。”
一屋之中,除了趙鷹,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雲瀾已經打算與吳非不死不休,這場蝗災就是他動手的最好契機,到時候吳非失了本就不多的人心,加上一個天賜的好借口,天時地利之下,才是他出手的好時機,可若是沒有蝗災會如何?
屋中衆人都知道答案。
雲瀾不是會收手的人,若無天災,隻怕他就要做一場人禍了。
可天災人禍,受苦的也隻會是無辜百姓。
所以這才有了周齊家方才那番英雄枭雄之言。
“所以說世事難料,成敗由天。”
“如果确實如此,朝先生咱們又該如何?”
“假做不知,還是要與雲瀾共進退?”範夜輕聲道。
朝清秋看向天邊落日,雙手攏在袖中,沒有言語。
雲瀾會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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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後宅,吳非彎着腰,面頰緊緊貼在桌面上,手中拿着一杆毛筆,在那裏随意寫寫畫畫。
隻是如果仔細看去,就會發現他寫在紙上的文字毫無章法,一眼看去,似字非字,似畫非畫。
“老李,你看我這副山鳥圖如何?是不是别有一番韻味?”
李家家主李安站在桌邊,聞言朝着桌子上看了一眼,雖說他不是什麽書畫名家,平日裏讀書也算不上多,可看到桌上吳非寫的那副字,多少也是有些可惜。
筆墨之間,淡妝濃抹,有幾個字一眼看去即便是算不上什麽大家之作,可也足以登堂入室,偏偏被吳非随意塗抹,倒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些筆法,放到吳非手上,着實是有些抱歉天物了,實在是可惜。
隻是他雖然心裏這般想着,可不妨礙他嘴上的言語,“大人所寫的字畫筆鋒剛勁之中又遊刃有餘,雖是機鋒百變,可縱橫之間,又帶幾分豪雄氣。即便是不寫上大人的名字,傳出去也是千金不易的名畫,若是大人寫上名字,拿出去即便是千金,也會讓那些商人搶破頭。”
吳非直起身子,斜靠在身後的椅子上。
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老李你這話說的有些意思,那到底是吳家的名頭更值錢些,還是我吳非的名頭更值錢些?”
李安陪笑一聲,被吳非如此問,他神色之間倒是不見慌亂,“如今自然是吳家的名頭更值錢,可将來自然是大人的名頭更值錢。”
“老李你果然有見識,不枉費我這般看中你。”
他随手把桌子上的紙張扯起,抛給李安。
“既然老李你喜歡,送給你就是了。日後說不定還能做你們李家的傳家之寶。”
李安雙手接過那張紙,伸手折了折,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
“小人先要和大人爲一事請罪。”
吳非擡頭看了他一眼,“老李你說想說連雲寨之事?”
前幾日朝清秋等人大搖大擺的押着滿載糧食的馬車進鎮裏,隻要不是瞎子自然都看到了。據說還把那個鴻儒鎮周老爺子的寶貝兒子帶回來了。
當初他投靠吳非之時,獻上的見面禮就是利用連雲寨拖延朝清秋等人的腳步,不想如今拖延他們不成,反倒是被他們策反了連雲寨。
當初連雲寨劫走趙老頭,他沒有與連雲寨這些人計較,不想這些人不想着感恩戴德,反倒是轉身咬了他一口。
“連雲寨的事情,老李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本就沒有指望着這些山上的賊人能給我多大驚喜。”
“既然沒有心懷期待,那自然更談不上失望。”
李安抱了抱拳,“多謝大人體諒。還有一事。”
“不知道大人有沒有聽說那些百姓在魚腹之中刨出了一封書信?上面寫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言語。”
吳非把手中的筆搭在硯台上,“非死,劫乃止?”
“不得不說,确實是言簡意赅,比我縣衙裏那些每次寫些東西總是繁文缛節的窮書生寫的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的意思是如今這句話在鎮子裏傳的沸沸揚揚,咱們是不是要阻攔一二,任由它蔓延下去,終歸不是辦法。”
吳非反倒是搖了搖頭,“蔓延下去又如何?老李,你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雲瀾做這件事的用意所在。”
“小人想來他之所以如此作爲,多半是爲了占據大義之名。萬一過後真的發生了蝗災,這句話一旦被那些百姓想起,自然會點起他們心中的不滿。”
“天時地利人和,雲瀾真的是一樣都不想放過。”
“是啊,我才發現當初還是小看了雲瀾這家夥,本以爲他是個不畏強權的英雄豪傑,沒想到也是個順勢而起的人物。”
李安一愣,他雖然與吳非相交不多,可也從他的言辭之中聽出了他說的似乎是真心話。
此人一直狂傲的很,兩人接觸以來,雖然他看似溫和,可總會讓李安有一種被野獸盯上的感覺,如今他竟然自認不如人,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雲瀾此計雖然歹毒,可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何以大人對他有了這般高的評價?”
吳非笑了笑,“我知道老李你自來謹慎,這些年我在山陽鎮裏做過的勾當,你應該早就了如指掌了吧?”
李安點了點頭,即便他如今否認也全無無意義,畢竟兩人各自都是什麽人,兩人都早已經了然于心。
“那你該知道當初監獄之中第三層曾是做何用的。”
李安再次點了點頭,玩弄人心嘛,山陽鎮裏稍微有些權勢的人家都知道吳非有這個癖好。
當初他把趙老頭送進監獄第三層之中,本就是爲了借刀殺人。
吳非笑了一聲,“我這個人沒什麽旁的興趣,唯獨喜好玩弄人心。所以我之前一直想見見舍己爲公的大英雄大豪傑,一旦遇到違心之事又該如何。”
“老李,你說如果過些日子沒有蝗災,那咱們雲瀾大師又該怎麽辦?如今話已經說出來了,到時候沒有大災,那日後這一招便用不得了。”
李安一愣,随後有些愕然。
“大人的意思是?”
“所以啊,我倒是很想要看看,大事之前,他們如何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