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多商賈,平日裏生意往來也好,糧食貨物的買賣也好,多是要走官道。
所以如今山陽鎮裏四面的官道其實都是山陽的商人所修。
都言商人重利,可這當中既然涉及到了商人自己的利益,自然是能出幾分力,就出幾分力。
所以山陽的官道反倒是朝清秋遊曆江湖以來見過的修的最好的官道。
地平路直,遙接四方。
這架馬車裝飾雕琢遠遠談不上奢華,車内車外,布置極簡,甚至可以說的上有些簡陋,與當初範老爺子出行時的那架馬車自然比不得。
隻是車中坐着的那個有些肥胖的男子,如今在山陽鎮中的地位卻不在範老爺子之下,甚至要更甚一些。
因爲此人就是範家日後毫無疑問的繼承之人,範老爺子的獨子,範夜。
這些日子範夜一直帶人在山陽鎮之外四處奔波,爲了就是能多儲備些糧食,畢竟到時候萬一真的有蝗災,再多的糧食也不爲過。
車中有些肥胖,雖隻是青年,卻已經早早娶妻生子的小胖子有些無奈的擡頭看向車頂,然後皺着眉頭看向窗外。
路旁草色青青,麥浪随着微風稍稍起伏,如同吹皺的一池春水。
這般良辰美景,不知一路之上,還能看得幾回?
即便是他這個往日裏自诩不喜讀書,隻是喜歡花錢的富家子,都破天荒的有了些傷感。
隻是他很快就又自嘲一笑,富貴人家的傷感,說到底也不過是貓哭耗子,物傷其類罷了。
他又擡頭看了眼車頂上面,不知上面的兩個人,見到了此情此景,心中又是哪般感想。
——
車頂上,朝清秋和趙鷹盤腿而坐。
他們自然是受了範老爺子之托,跟着前來保護這個範家的獨子。
用範老爺子的話說,别說他在範家,如今沒人敢冒着這般天大的風險來刺殺他一個老頭子,就是有人昏了頭,也不妨事。
反正他這個老家夥活了這麽多年,雖說不曾有所謂的醒掌天下權,可身家富貴,吃喝玩樂,該經曆之事,多半都經曆過了。
如今即便是死了也無甚遺憾,隻是自家就範夜這個臭小子這一個獨苗,要是出了事,自己就實在是沒辦法去面對九泉之下的範家的列祖列宗了,所以他才厚着面皮,請兩人給這個臭小子護道一二。
朝清秋膝蓋上攤着一本書,既算是這次爲範夜護道一程的報酬,也算是和範老爺子借的藏書。
書非借,不能讀也,從來都是讀書人颠撲不破的道理。
自有藏書,珍而重之,卻未必會常讀。
借來之書,捧在手心,時時翻讀。
趙鷹身前卻是擺着幾壺酒水。
往日裏,做這種也算是走镖護人的活計時他其實從不飲酒,這也算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畢竟出門在外,諸般萬事皆有可能。
即便他是走慣了江湖的老油條,也是有幾次險些在陰溝裏翻了船,所以這些年出門在外他其實一直都謹慎小心的很。
隻是這次出行之前他從範老爺子那裏聽說了一件稀罕事,就是眼前這個瞧這文弱的朝先生确實是個難得的江湖高手。
所以漢子當時忍不住手癢,就吵鬧着和朝先生比劃了幾下,兩人也就是搭手過了幾招,也算的上是點到爲止,當時還是朝先生率先停手,他這個老江湖最自然也是踩住這個朝先生遞過來的台階。
範老爺子不是練武之人看不出其中的門道,可他自然心知肚明,什麽棋逢對手,什麽難分勝負,分明是朝先生刻意相讓,不然就憑着他的身手,隻怕在朝先生手下,就是連一個回合都未必支撐的下去。
漢子随手打開一壺酒,如今這趟有朝先生在,動手的事情自然輪不到他了,最多倚老賣老的爲朝先生提供些江湖經驗,不過這幾日和朝先生一番閑談,似乎自己這江湖經驗也派不上什麽大用場了。
自己安心喝酒就是了。
“朝先生,像你這般讀了這麽多聖賢書,還能有一身好武藝,也算是難得了,畢竟我老趙行走江湖的年月也不算少了,雖說一直在這片小水窪中晃蕩,可見過的江湖人和讀書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隻是像先生這般的讀書人,還隻見過先生一個。”
漢子打了個酒嗝,酒水順着酒壺滑落,零零散散的挂在他那副長髯之上。
“或許是在東南之地少了些,可其實在江北,像我這樣的讀書人其實是不少的。”朝清秋笑了一聲,将手中之書翻過一頁。
趙鷹一笑,“俺雖然不曾去過北方,不過俺知道,即便是在北方,像朝先生這般人想來也是不多的。”
朝清秋一笑,沒有言語,将手中的書又翻了幾頁。
他手中這本書自然不是什麽講述道德文章的聖賢書籍,而是一本閑散遊記,撰寫遊記之人十分有趣,大事自然是記載的極爲詳盡,隻是在那些形似紀傳體的文字之後,此人大多還要加上一些個人的見解。
例如書上說一人夜間誦讀聖賢書之時,曾見金銀滿屋,曾有豔麗女子夜敲門戶。此人直接在後面批注了句狗屁不通,不過是這個讀書人發了癔症,不然爲何此人不敢說出他讀的此書之名?難道是怕我輩讀書人學了去不成?
又如有少年卧冰求鯉,時人以爲至孝。此人批注依舊是另辟蹊徑,“此子長成,不爲完人,必爲枭雄。”更爲有趣的是此人在此句言語之後還有一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言語,“可世上豈有完人哉,餘,不曾見也。”
“趙大哥可曾看過這本書?”朝清秋舉了舉手中那本書。
“俺是個粗人,半輩子在江湖裏摸爬滾打,到如今這江湖事都弄不明白,哪裏有心去看啥書。”
朝清秋擡頭笑了笑,“讀書事與江湖事,其實也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