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停頓腳步,環顧了一眼後院之中的景緻。
這裏他已經來了不少次,隻是這次格外有些感觸。
與吳鎮的吳家老宅相比,這裏自然是顯得富貴氣派不少。隻是細細看來,似乎又好像比那舊宅之中缺些什麽。
他也來不及細想,趕緊跑入吳非的書房裏。
書房裏,吳非這幾日不曾找到些新的玩物,加上心中有事,難免有些心浮氣躁,所以這些日子,他倒是重新拾起了許久不曾練習的書法。
吳非一直都覺的,所謂的筆上走龍蛇,是那些讀書人的誇張之言。
字寫的好,就能當飯吃?就能當衣穿?他從來不曾自诩是什麽好人,可也最是看不慣那些當了妓子還要立牌坊的讀書人。
盛世之中,靜坐書齋之中,求個書法字帖也就算了,亂世之中,還要求個文比古人,不弱先代。豈不是自欺欺人,隻怕那些被他們類比的古時之人聽了,都忍不住要從棺木之中跳出來,給上他們幾腳。
所以他從來就不喜歡讀書,他隻喜歡看些兵書,少年時在吳家,他也是讓先生頭疼的頑劣之人。偏偏他又是吳家長子,在吳家眼中就該是文武全才。
大家族的子弟便是如此,尤其是他這種有希望繼承家業的當家之人更是惹人窺伺。那些在他身後,稍稍有些希望的繼承人,自然是虎視眈眈,恨不得他出個什麽大的纰漏,然後立刻群起而攻之,讓他翻身落馬。至于那些本就沒有機會的旁觀之人,自然也樂的站在一邊煽風點火,看個笑話。
吳非似乎想到什麽有趣之事,他擡手随意在紙上寫了幾筆。
字體纖細,如女子執筆,細細描摹而成。
當年他最是厭惡讀書,家中請來的教書先生都被他趕走了不少,後來還是他那個可親可敬的三爺爺親自來教他讀書寫字。
他教他所謂恢弘大氣的豪邁文體,他就偏偏要拿捏作态做小女兒狀。許是從那時起,自己那個三爺爺就不喜歡自己了吧,畢竟一個處處與他做對之人,哪裏比的上一個處處聽話的提線木偶。
他那個老爹也是狠辣心腸的人物,不然也不會一直坐視不理,後來有了這個出使山陽的機會,他就自己請纓接了下來。
山高皇帝遠,樂得逍遙自在。
吳非自然也知道自己老爹的心思,無非是想要他和那個弟弟,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可他老爹注定要失望了。
吳非早就知道自己那便宜弟弟不是什麽簡單角色,未必就能容的下自己這個好哥哥,加上有那個好爺爺在一旁煽風點火,兄弟反目在他看來是早晚的事,或早或晚而已。
何況,他本也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走出來,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走回去。
他正想着,王越急匆匆的從門外跑了進來,滿頭汗水。
“王大哥,這麽快就回來了,這次真是有勞王大哥了。”吳非擡頭看了他一眼,隻是手上未停,依舊在那裏寫寫畫畫。
“大人,我。”王越支支吾吾,醞釀措辭,雖說他來之前已經想好了說辭,可如今吳非這幅淡定的神态,反倒是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王大哥欲言又止,可是不曾請來援軍?”吳非倒是一臉輕松,畢竟派出王越之前,他就已經想到了各種結果。
他雖然頂着一個吳家長子的名頭,可如今吳家之中畢竟還有一個深得吳家人心的弟弟,說不得當中有多少人正盼着自己這個吳家長子身死,好給自己那個好弟弟騰出一個位置來。
而且自己那個病病恹恹,早在十幾年前看着就沒有幾年好活的三爺爺至今依舊半死不活的強撐着,他自己老爹又是個暧昧不清的态度,王越請不來援軍,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大人,是屬下無能。”王越抱拳低頭道。
“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我家中是個什麽狀況,我自己清楚的很,這次派你去,本就沒想着你能請來援軍,隻是我那個老爹有沒有什麽說辭要你交代給我?”
王越将吳挽的交代的言語一一道來。
吳非笑了笑,“果然是我那個老爹會說的言語,七拐八拐,還要讓人自行猜測。”
王越心中有些疑惑,隻是也不敢多問,在他看來,吳挽的言語不過是将吳家不出援軍的責任推給其他人罷了,哪裏有什麽别的深意。
吳非放下手中的毛筆,用一旁的白色絲綢擦了擦手上的油墨。
淡墨清香,在屋中飄散開來。
“你不了解我爹這人,他一句言語之中,總是要帶着幾層意思。王大哥,你好好想想,他說不肯出援軍也是吳家人的意思,可曾說了是全部吳家人的意思?”
王越定定的看着吳非,似乎有些明白吳非的意思,隻是隐約之間還有一些模糊。
“屬下愚鈍。”
“王大哥,你是聰明人,不是你不夠聰明,隻不過是你不夠了解我們這些世家罷了。一家之中,支脈甚多,出生就分出來高低貴賤是不假,可誰不想着向上更進一步?那如何才能更進一步?選定一個家主自然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王大哥去過吳家了,應該知道我家中還有一個弟弟。”
王越點了點頭,他既然去過了吳家,自然要在那裏把吳家的消息打探一番,這些事沒必要遮遮掩掩。
“我那個弟弟也是個聰明人,自然懂得收買人心,即便他不會,還有我那個三爺爺助他一臂之力。可人心不足,家中的權利就那麽多,有人上去,就難免有人要下來。”
“這時就會有兩種人,一種自然是不甘心在家中的大權旁落,另一種自然是野心勃勃,卻沒能巴結上我那個好弟弟。眼看着我那個弟弟就要執掌吳家的大權,他們該怎麽辦?”
“自然是要趁着還有機會之時博上一搏,自古講究個名正言順,那我這個孤懸在外,無依無靠,又有生命之危的吳家長子豈不就是他們下注的最好人選?”
“所以我這次要你送信,其實本就不是爲了要什麽吳家的援軍,而是目的本來就是這些想要投機之人。”
王越看着眼前談笑自若的吳非有些出神。
此人貪圖享樂,橫征暴斂,喜怒無常,任意妄爲都是不假,可世家子終究是世家子,單單便是這滿腹心機,便已經遠遠超出常人。
“王大哥爲何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所說的算不得什麽新鮮事,不過是世家大族之中的尋常事罷了。”
他拿起桌上剛剛寫完的那副字,扯住一角,緩緩撕碎。
“人心如鬼蜮,所以我才喜歡玩弄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