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自然是鎮中的監獄起了火,據說是有強人強行闖入了監獄大院之中,雖說牢裏的犯人沒有跑掉多少。可那燃了半夜的大火到底是讓不少人徹夜不能入睡。
心中無愧之人擔驚受怕,心中有鬼之人更是徹夜難眠。
第二件事是範老爺子在青天白日裏去紅爐私塾拜訪了馮先生。
這件事與上件事相比來看似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在鎮上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有心人看來,這件事反倒是山陽鎮裏真正的大事,要比牢獄被劫更重要的多的大事。
畢竟山陽鎮裏不論是有财力的範家也好,有名聲的馮先生也好,這些年裏,其實都是在刻意避諱着各自之間的往來。
帝王之術講究一個均衡,尋常百姓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
經曆的苦難多了,自然而然的爲了安穩,也會主動去尋個平衡。
這麽多年來,山陽鎮雖說暗地之中風起雲湧,可至少表面上還是維持了一個平衡,争争鬥鬥,到底沒有鬧出什麽大事來。
其中範家與馮先生的居中調停,功不可沒。
雙方往日裏即便有所交流,也多半是在暗處裏,總歸是有些遮遮掩掩,如今這般明目張膽,分明是要告訴所有人一件事。
山陽鎮的天,隻怕要變了。
第三件事,與之前的幾件事相比,則是件真正的小事,在鎮子裏橫行無忌的辛六突然病了。
聽說還是得了一場大病,已經有些日子不曾出現在過衆人面前。平日裏鎮子裏被他欺壓的人這些日子倒是松了口氣。
隻是歸根到底來說,辛六得病這件事,出現在這個時候,與其他幾件事來說不過就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和其他的幾件事情想比,就像一朵砸進大海之中的小小水花,悄無聲息。
山陽鎮,辛家。
自打辛六生病之後,辛家已經封門閉戶,除了日常的采買之外,府中大門緊閉,不見有人出入。
辛府後門,這一日突然悄悄打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矮胖的漢子先是從門中探出頭來,左右環顧了幾眼,見到四下無人,這才從門中擠了出來。
他半彎着腰,即便是在自家門前,依舊是有些鬼鬼祟祟。
他左右張望片刻之後,見不曾有人注意自己,連忙跑到街上,融入到人群裏。
矮胖漢子自然是辛六,自打當日聽了吳非的言語,他原本隻是随口答應下來,雖然他也知道楊易想要報複他,可他不覺得這個文弱的讀書人能夠做出什麽事來。
直到他家門口突然出現了許多往日裏不曾見過的陌生人。
此時他才覺的吳非說的也有些道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沒有必要爲了争一口氣,搭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當日從吳非府中回來,他就稱病不出,一直躲在家裏,直到今日。
這些日子一直風平浪靜,在他看來,楊易那邊已經惹不出什麽事端。
他有一個山陽鎮裏人盡皆知的愛好,好賭。
鎮子裏的賭場原本就是他的常去之地,往日裏除了在家中,他呆的最久的地方就是賭場。
如今幾日不去,自然是有些手癢。
在他自以爲謹慎的離開之後,府前一個撐着攤子的漢子突然收起攤子。不遠處一個叫賣的貨郎同樣如此。
——
夜半時分,山陽鎮最紅火的賭場後門,辛六打着哈欠從中而出。
他臉上帶着心滿意足的笑意,今日手氣不錯,赢了不少銀子。
赢錢對他來說沒那麽重要,他隻是喜歡赢錢而已。
他是市井間的混混起家,自小受了不少委屈。後來雖然借着吳非的名頭在山陽鎮裏也算是混的風生水起,可畢竟還是有喜怒無常的吳非在上,平日裏他也是要小心翼翼的過活。
他忽然笑了一聲,什麽山陽鎮的小楊先生,什麽山陽鎮裏最有靈氣的讀書種子,當日被自己那般羞辱,不也還是不敢前來報複,吳非也好,其他人也好,到底是高看了這個讀書人。
讀書人啊,從來都是嘴上厲害。
論起真槍實劍來,還不是要縮在後面。
“辛兄爲何發笑?”
“莫非是覺的自己膽大心細不成?”
“不過辛兄确實不差了,明知外面危險重重,竟然還是能爲了賭上一把,出來冒這個風險,兄弟也是佩服的。”
辛六悚然一驚,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
他轉過頭去,果然見到當日那個他親手送進牢房裏的讀書人。
隻是此時此人已經不再是當日入獄時的那身青衫,而是換成了一身黑衣教之人常穿的黑色長袍。
黑袍之上,繡着一尊青面獠牙的佛陀。
按理說,此時他才應該大笑,笑當初那個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如今竟然成了和尚。
隻是此時此景他着實是笑不出來。
小巷前後,已經被黑衣教的人堵了個嚴嚴實實。
他有些後悔今日托大,出門時沒有多帶些人馬。
隻是這個世上從來都沒有後悔藥賣。
他幹笑一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小楊先生如今發達了,大人不計小人過,就請先生放了小人這次,小人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爲山陽鎮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好事。”
楊易看着眼前這個在嚣張跋扈和卑躬屈膝之間轉換自如的矮胖漢子,笑道:“能屈能伸,辛兄也算是個人物。可要是僅僅如此,難免要讓人小看幾分。”
辛六後退幾步靠在牆上,雖說有些色厲内荏,可瀕臨生死之地,終歸是讓他恢複了些往日裏的戾氣,“你敢動我,吳非不會放過你的。”
“如此才對,方才我都差點要覺的我找錯人了,辛兄這種人,果然還是要嚣張跋扈些才好。”
“至于辛兄所說的吳非會來找我麻煩?自然是辛兄想多了,隻怕吳縣令還要感謝我才是。”
辛六一愣,他本就是在街面上厮混之人,自然是有些混迹市井的小聰明。
如今被楊易一言點破,他倒是覺得那個喜怒無常的吳非不是做不出這種事。
“好了,不多說了,這就送辛兄上路。”
“辛兄今日若死,隻怕他人能夠偶爾想起辛兄一二的,反倒是那些被辛兄欺淩之人。”
“辛兄,人活一世,能有人記得總歸是好事,哪怕是罵名又如何?”
“你說是不是?”
眉目之間還帶着書生氣的年輕僧人朝着身後招了招手,“我能有今日多虧了辛兄所賜,如何能讓辛兄就這般簡簡單單的去了,你們先給辛兄松松筋骨。”
圍在小巷之中的黑衣教衆一擁而上,他們大多都是些山陽鎮中的當地人,平日裏受辛六的欺壓自然不少,平日裏隻是畏懼吳非的權勢,這才忍氣吞聲,如今既然有了機會,自然不能再忍下去。
辛六雖然自小混迹市井之中,可也隻是有些花拳繡腿的武藝,和這些真正在江湖上厮混的厮殺漢比起來,自然不夠看,何況如今是以一對多。
這些黑衣教徒自然不會和他講什麽江湖規矩,片刻之間就把辛六打倒在地。
看着平日裏在山陽鎮裏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矮小漢子蜷縮着身子,抱着腦袋蹲在牆角裏。
這些人心中都有些詭異的快感,人心之中皆有魔鬼。
肆意而行,人魔難分。
讀遍了聖賢書的讀書人本該是阻攔他們之人,隻是楊易卻自始至終,不曾出聲,隻是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目光幽幽,沒人能從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來他在想些什麽。
小巷之中,沒人言語,隻有沉悶的拳腳聲和辛六痛苦的哀嚎。
良久之後,哀嚎之聲逐漸小去。
年輕書生随手拔出身側黑衣教徒腰間的長刀。
刀身清澈如流水,一眼就可看出不是街面上那些吓唬人的花架子,而是真正的殺人利器。
圍在辛六身前的黑衣教衆人見他持刀上前,很自然的就默默退了開去。
楊易微微低頭,看着眼前這個呼吸有些急促市井混混。
其實不論此人當初在山陽鎮裏如何跋扈,在他眼中,其實一直都是一個狗仗人勢的混混罷了。
辛六長長的喘了幾口粗氣。
血水從頭頂流到眼角,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冷成一片血色的陰霾。
這個前些日子還在山陽鎮裏橫行一時的無賴子,哪裏還有往日裏威風八面的半點樣子。
他透過視線模糊的雙眼,看向眼前那個站在他的身前的持刀書生。
黑衣白面,手持長刀。
當初他眼中最是無用的讀書人,今日竟然成了他的送葬之人。
“辛兄,有些人已經在九泉之下,等你許多年了。你也該下去,見見他們了。”
然後他舉起了長刀。
刀鋒從辛六脖子上卷過。
楊易歎了口氣,本以爲殺人是件多困難的事,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屍體就不要動了,辛兄這種人,留在這裏就剛剛好。”
今夜,辛六這個得意于市井之中的小人物,同樣死在了陋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