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撥動指頭懸起簡樸的乳白色茶壺微微一側,透着淡黃亮光的晶瑩茶水便源源不斷地傾入鳥嘴手邊配套的無腳圓口杯中。淡黃的亮光凝在杯口,好似被鍍上了一層精巧的金箔。
鳥嘴斜眼睥睨杯中晶瑩茶水,冷哼一聲,說道:‘酒滿茶半,無常你給我倒了這麽滿滿當當一大杯,看來是相當地不歡迎我啊。’
‘唉,此言差矣。’無常閉目輕啜一口茶,旋即迫不及待地吐出一聲綿長的感歎,搖頭晃腦,滿臉心醉神迷的滿足,這才悠悠續道:‘粗茶茶滿送客,好茶卻是多多益善。倘若不是看重的客人,怎麽會舍得割肉飨客呢?鳥嘴兄你說對是不對?’
‘哼。’鳥嘴不接無常話頭,手上也全無舉杯的意思,就這麽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這個讓人看不透、讓鬼看不懂的同僚,揶揄道:‘以前我可不知道你無常原來如此油腔滑調,倒是跟豹尾是一流。’
‘鳥嘴兄以前跟我又有幾多接觸呢。’無常抿嘴淡淡一笑,又撥動指頭給自己滿滿斟了一杯。
‘是啊,我們十陰帥裏頭要論離群索居,你敢認第二,鬼王都不敢認第一。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對你登門拜訪,卻沒想到不是你的府邸,而是歡喜城中一間規格算不得高的酒樓。’
‘我本就對陰帥事務興趣索然,又喜好雲遊,陰帥殿配置給我的那座宅子蕭瑟得很,倘若鳥嘴兄登的是那個門,我才是真的失禮了。’
‘這麽說來,’鳥嘴用三指鉗着茶杯舉到嘴邊,仿佛是要借魂茶中濃郁的精魂氣息沖淡自己語氣中的鋒銳一般,就這麽懸着不飲,佯裝不經意地問道:‘不喜事務、喜好雲遊的你,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了歡喜城?’
‘哦?’無常臉上笑容不減,微微側頭,反問道:‘按鳥嘴兄的意思,我還不能随便回這歡喜城咯?’
‘我的意思是。’鳥嘴仰頸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空杯往桌面上磕出“塔”的一聲脆響,話中鋒芒畢露:‘就連當初鬼門之亂都一副事不關己态度的你,怎麽會提筆同意牛頭的看法,接着更親自回到了這風波正起的地府當中。’
無常聞言故作訝異,雙手一攤無辜道:‘鳥嘴兄你這麽說可太過分了,當初鬼門之亂我可是出了不少力氣啊,這雙殘腿難道不是有力的明證麽?’
無常話音未落,鳥嘴竟然大手一拂,猛地将空茶杯掃向房間角落。眼見這團盈盈一握的乳白色就要摔得粉碎,一股鬼眼難見的力量卻自下而上将其托起,就好似被慈善機構勾畫的雙手所托起的愛心一般懸在了半空——這卻不是這可憐茶杯的最終結局。就在茶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托起的瞬間,一股迥異的力量炫耀着自身的色彩斑斓就從左上方撲了下來。那看不見的手爲了招架這陣攻擊,連連騰了一隻出來鼓大一倍、撐開五指攔在了空中,就要将這段來勢洶洶的缤紛截住。誰想“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那七彩絢麗眼見就要撞上撐大的無形的手,千鈞一發之際竟然如煙火一般迸發開來,無數道單色射線如同被三棱鏡拆分的色光一般自無形手的間隙四周繞過,飛蝗一般紮向了茶杯。狀況突發,明知道實在避不過這陣淩厲,餘下的那隻無形手卻依舊毫不示弱,竟然五指發勁一收,親自将護在掌心的茶杯捏成了一團飛灰。失了目标的彩光頓時沒了神采,片刻之前還如撲食的豺狼般兇戾,這下卻好似漫無目的的春雨一般,淅淅瀝瀝地打到了牆根地面上頭,鑽出一個個大小不等卻一般規則的孔洞,就像一顆顆無神的空洞眼珠,在埋怨着一身神威全無用武之地。
‘鳥嘴兄。’無常依舊淡淡地笑着,嘴角上翹的弧度提了幾分,‘你已經到了這般公然挑釁的地步了嗎?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偏要砸我的茶杯?’
‘我隻是不想浪費時間跟你打啞謎。告訴我,無常,你到底有什麽圖謀?’
卸去了先前被魂茶銷魂滋味架起的簾幕,頓時露出了兩位陰帥間赤裸裸的緊張,凝重的氣氛好像一條吸飽水的棉被被顫巍巍的細線懸在上空。大戰眼見一觸即發,無常卻大笑出聲,上身輕松地完全靠到椅背上頭,十指交叉架在腹前,坦言道:‘鳥嘴兄,你放心,我一點圖謀都沒有。同意牛頭的意見,确實是因爲你要對馬面進行公開通緝的做法不妥。它怎麽說也是十陰帥的一員,盡管守鬼門有失在先,但現在你拿不出确切的證據,無法完全否定馬面如今的不知所蹤,有爲求将功補過而追捕那名混入地府的人類術者的可能——這對外有損陰帥威望,對内有損陰帥彼此的關系。至于回歡喜城,實不相瞞,我隻是回來看看相熟的幾個死鬼,有哪幾個沉不住氣投胎做人了——說起來你應該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才對啊,那天我見了牛頭一面,想來你也看在眼裏吧?’
鳥嘴默然不答,目光冷峻。
無常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頭,承諾道:‘鳥嘴兄,你放心吧。閻王會審當天,我絕不會在閻王殿現身。當然,你也可以派手下把守着這個酒樓——但記住,一定要派好手,否則我可确保不了它們的安全完整。’
得了無常這般說辭,鳥嘴也不回話,定定地瞪了它半晌,長身一起就要轉身離去。剛走到門邊,無常冷不丁地說出一句:‘鳥嘴兄,其實我還挺佩服你的。’
鳥嘴蓦地止住步子,并不回頭,也不接話,就那麽定定地等無常接上後話。
‘在民衆面前是那麽平易近人,在九幽兵士跟前又是那麽威風凜凜,對待心腹賞罰分明,跟陰帥相處時又顯得暴躁急進——駕輕就熟地在這麽多張面孔之間不停切換,讓人又愛、又敬、又畏、又輕蔑,真是好有本事啊!’
鳥嘴不答,一步邁出門檻,徑自說道:‘我會差手下給你送一套新的茶器。’
‘這就免了。’無常連連擺手,早就料到鳥嘴會這般顧左右而言它,也就不抓着舊話不放,反倒順着它的話挖苦道:‘你來隻打壞我一個茶杯,你手下來,說不定連茶壺不保。’
‘。。。。。。’
‘茶杯明明是你自己打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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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大人,這麽跟鳥嘴承諾真的好嗎???那個毛茸茸大腦袋看起來嘴皮子不怎麽利索,鬼王會審要怎麽招架鳥嘴對馬面的誣陷啊?’
無常一手捏着後頸,興趣索然地說:‘本來我也沒打算去,權當賣鳥嘴個順水人情吧。’
‘什麽????你這次回來不就是。。。。。。’
‘就是什麽。’無常仰頭看着天花闆,說道:‘陰帥十張嘴,鳥嘴占去了五張。閻王會審,多我無常一個不多,少我無常一個不少。’言語中頗有幾分索然,但語氣卻如無波古井一般平淡鎮定。
‘先讓牛頭馬面受點罪吧。’
無常一手托腮,頓了一頓,喃喃道:
‘真歸咎起來,它們倒也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