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冷着一張臉道:“縱然方紫岚武功高強,天下第一,也免不了關心則亂。那一刀若是直沖她而去,她即便躲不開也不至于重傷。但她是爲陛下擋刀,如何顧得了許多?難道還有閑工夫,能精心算計自己傷在何處,傷得重不重嗎?”
李晟軒神情一滞,“朕并非此意……”
“那陛下是何意?”阿宛咄咄逼人地憤聲道:“就差半寸,若是那一刀再多半寸,她立時斃命,陛下也就不會在此疑神疑鬼了。”
“朕……”李晟軒張了張口,卻發覺不論說什麽,都不過是心虛理虧。方紫岚爲他險些丢了性命,他卻因她身份不明,而疑心深重……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阿宛一字一句寒聲道:“陛下若還是信不過方紫岚,不如現在進去一刀殺了她,也省得她醒來之後寒了心。”
她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連行禮告退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似是全然不怕惹惱李晟軒。
在阿宛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李晟軒終于承受不住一般,踉跄了幾步,靠在梁柱旁大口地喘着粗氣。
身爲大京帝王,傲視群雄的他,此時卻是頹喪無比。凜利的雙目仿佛雄鷹緩緩收攏了翅膀,變得灰暗迷茫,顫抖的肩膀更是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的情緒暴露無遺。
他的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擔驚受怕,是自己在鬼門關走幾遭,都不曾有過的後怕。
他沒有想過方紫岚會爲他擋刀,他更沒有想過自己會因此失态,但刹那間湧出的狂怒與不安戰勝了一切理智,讓他顧不得藏拙,手起劍落便殺了刺客。
若非情況危急,方紫岚倒在他懷中,他甚至恨不得将那刺客千刀萬剮……
可是,不論他做什麽,都無法改變方紫岚如今生死一線的事實。他甯願她與自己争執不休惡語相加,哪怕橫眉豎眼刀劍以對,都不願去面對她如今氣若遊絲的模樣。
隻要她能好好的,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身份有什麽重要?她要做什麽,想要保護誰,又有什麽幹系?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陛下……”夏侯彰的聲音自李晟軒身後傳來,他不遠不近地站定道:“所有刺客都已伏誅,從身上印記來看,都是鬼門中人,他們……”
他沒有說下去,李晟軒定了定神,接口道:“都是沖朕而來,是嗎?”
夏侯彰猶豫了少頃,點頭應了一聲“是”。
聞言李晟軒眉目間宛若罩了一層霜雪,足以令望者生寒。饒是夏侯彰,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原本想問方紫岚的情況,話到嘴邊也生生咽了回去,變成了一句告退。
方紫岚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之景,狹窄的山道上碎石堆積,僅能容兩三人通過,一側是山體,一側是懸崖峭壁,若是在此處設伏,便是軍中的精兵強将,也很難不中招。
鬼門,紀甯天,究竟想要做什麽?
“你和我一道走過去。”方紫岚推了一把掌櫃,他跌在了路上,像是觸發了某種機關,隻聽哐當一聲巨響。
“小心!”方紫岚伸手将掌櫃拽到了身邊,仰頭望去,隻見山上巨石滾落,直沖兩人而來。
電光火石之間,方紫岚吹了聲口哨,她的馬兒迅疾而至,馱了兩人飛快地奔了出去。
然而落下的巨石又多又密,眼見茶棚倒地,馬兒也有些力不從心,方紫岚索性借力跳下了馬,抓着掌櫃幾個起落,避得遠了些,才免受其害。
最後隻聽一聲嘶鳴,馬兒的身影消失在了巨石之下。
掌櫃心有餘悸,死死扯着方紫岚的衣袖不放,聽她咬牙切齒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秀姑娘,你不該救我。”掌櫃眼中兇光畢露,完好的那隻手驟然起落,卻被方紫岚的梅劍隔開了,“我不指望你知恩圖報,但也沒想到你會兵刃相向。”
方紫岚拔劍出鞘,毫不留情地一劍穿心,掌櫃倒地之時,喃喃道:“你叛了鬼門……”
“鬼門就這麽好?”方紫岚收了劍,怅然道:“好到讓你覺得,比性命還重要嗎?”
她蹲下身,雙手撫過掌櫃的臉,摸到皮囊下骨相的時候,終是确認了答案。
鬼門千陌刀,她曾經出生入死的夥伴。
方才她帶他跳下馬的時候,碰到了他肋下的長疤,心中便已有了猜測,直到他叫出那聲秀姑娘,終是确認無疑。
他們兩人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他一次任務險些失敗,是她出手相助,不僅保下了他的性命,還幫他完成了任務。
或許,這就是他到最後一刻才出手的原因……
方紫岚定定地看着眼前了無生息的人,心道不知是誰爲他做的這副皮囊,比他原本的模樣好看了些,卻也普通了太多。
她的手寸寸下移,至頸部摸到膠線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都已經知道是誰了,看不看原來的容貌還有這麽重要嗎?
然而她心中有一個聲音叫嚣着,必須要看。隻有這樣,她才能真正接受,與鬼門割裂的事實。
這不是結束,隻是開始。
方紫岚猛地揭開眼前人的假面,露出了下面那張額角有疤,略顯猙獰的臉。
平靜而蒼白,全然沒有往日的兇悍,誰能想到便是這個人,曾一言不發爲她受過鬼門的刑,也曾對她說“我欠秀姑娘一條命,往後秀姑娘隻管差遣便是”。
可還是這個人,對她拔刀相向,憎惡她叛了鬼門……
“我有我的道,誰都别想攔。”方紫岚說着,伸手阖上了千陌刀的雙眼,輕聲道:“下輩子,做個普通人便好,不要再沾血了。”
她站起身,回頭看向重新被封上的山路,隻覺心中也被一塊石頭堵上了。如今想要進石縣,便也就隻能繞山而行,耽擱時日不說,而且……
千陌刀守在此處,那石縣之中的蘇恒老大人與衆多百姓,恐怕兇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