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李祈佑的聲音驟然響起,方紫岚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站在廊下的他,大半的身體都被覆在陰影裏,整個人顯得灰暗無比。
“王爺找我有事?”方紫岚耐心地等在原處,卻并未等到李祈佑朝她走過來。
見狀,方紫岚心中明白了大半,認真地問道:“李祈佑,你要逃嗎?”
“我……”李祈佑像是被戳中了死穴,臉色煞白。
“若要逃,便趁早。”方紫岚神情淡漠,“回了京城,閉目塞聽,你依然是全大京最尊貴的玉成王。”
“方紫岚,你是在激我嗎?”李祈佑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方紫岚搖了搖頭,“我隻是想告訴王爺,人要活得敞亮,不是什麽容易的事。和光同塵,才是常态。”
李祈佑張了張口,忍不住問了出來,“那你爲何特立獨行,非要站出來不可?”
“我不是特立獨行。”方紫岚唇角輕彎,眼中卻多了決絕之色,“殺人的人,必須有被殺的覺悟。我有,但不強求其他人也有。”
李祈佑神情一滞,方紫岚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王爺,我無牽無挂,沒什麽在乎的,便是性命,也可以随便豁出去。但你不一樣……”
“你這是在爲我找借口嗎?”李祈佑聲音發澀,方紫岚依舊搖頭,“不,我隻是在幫王爺看清利弊得失。隻不過,這一局利弊得失如此明顯,王爺應是早就心中有數了。”
知行合一,無論放在誰身上,都并非易事。尤其是,背負了許多的李祈佑,他越看得清局勢,便越容易深陷其中。
當局者迷,不外如是。
李祈佑心中明白,今日方紫岚所言,是發自肺腑,他若真逃了,以她的性子,也絕不會怨恨他。而那日傅聰南亦是實話實說,他的祖母與母後做了什麽,把身家性命押在他一邊的公卿世家做了什麽,他也不是全然不知。
說起來,他屬實算不上無辜。
往昔閉目塞聽,爲他傾盡一切鋪路的人,或覺得他愚鈍,不懂變通,或覺得他虛僞,半推半就,但至少沒有将他們的心血付之一炬。
可如今倘若他站了出來,不分青紅皂白,把他們的龌龊龃龉公諸于世,無異于故作清高地打他們的臉,也不是什麽君子所爲……
方紫岚眼看李祈佑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他心裏定是天人交戰,索性不再多說什麽,匆匆一禮便告辭了。
方紫岚格外的平靜,她忽然問了曹副将一句,“老曹,我們來绮羅城有多長時間了?”
“整整二十八天了。”曹副将輕歎一聲,“也不知京城那邊怎麽樣了?”
“如今绮羅城被圍,京城那邊就算有消息也傳不進來。”周朗說着聲音沉了幾分,他看向方紫岚,試探着問道:“方大人,會有援軍來救我們嗎?”
“我不知道。”方紫岚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三位副将,淡聲道:“我從一開始便打算死守绮羅城,但從未想過會有人來援。我曾對珒國公說過,至少要守一個月,除此之外,能多一天是一天。”
“可是,縱使我們守過了一個月,若是京城那邊仍沒有動靜……”始終未說話的那位副将忍不住開口道:“我們倒是不怕死,可我們死了以後,難道任由汨羅人繼續打下去,直至京城嗎?”
“不會。”方紫岚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她的答案,“我相信陛下。不論如何,都會保護大京的子民。”
周朗輕咳一聲,轉了話音道:“還好方大人早有準備,命我轉移了城中百姓。如今除了十餘戶始終不肯離開的,城中再無其他百姓。”
曹副将也岔開話題道:“今日想來汨羅人也元氣大傷,這幾日應是都不會再攻城。”
“但願吧。”方紫岚臉上多了一抹倦色,“我今日殺了江寒澤,如此一來慕容詢和慕初霁之中,至少要有一人出來領兵。若有機會殺了他們其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扭轉戰局。”
聞言另外三人都是一愣,方紫岚與他們所想,竟是完全不同。他們還在想有沒有援兵能不能拖延活命,而她想的是找機會殺了汨羅主帥……
“怎麽了?”方紫岚看向神情古怪的三人,彎起了唇角,“既然終有一死,那死之前多殺幾個汨羅人墊背,不好嗎?”
三人交換了眼神,不約而同地躬身一禮道:“末将誓死追随方大人。”
方紫岚的視線一一掃過三人,末了落在了懸在不遠處的梅劍上,一字一句肅聲道:“去吧,點軍備,領兵士,我們誓與绮羅城共存亡。”
“是。”三人沉甸甸地齊聲應下,轉身離開了大帳。
汨羅人并未給他們喘息之機,隔了不過短短兩日,就卷土而來。這一次,慕容詢和慕初霁兩人一起率兵而來。
方紫岚立于城樓上,隻覺心如擂鼓,好似回到了最初那場風河谷之役。隻是那一次李晟軒帶着她尚有躲藏之地,而這一次她退無可退,隻能死戰到底。
慕容詢和慕初霁被保護得極好,方紫岚沒有找到任何能射殺他們的機會。于是她拔劍出鞘,一一斬殺沖到她近前的汨羅人。
這一戰持續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殘陽如血,方紫岚仍撐在城樓上,她幾乎快要辨認不出,眼前的紅色究竟是鮮血的殷紅還是夕陽的豔紅,但她知道她還不想倒下。
汨羅人的攻勢漸漸散去,方紫岚靠坐在城垛邊上大口喘着粗氣,心有餘悸地抱着梅劍,擡頭就見一輪明月高懸于天際,無比溫柔地灑落了一地月光。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這句詩近乎突兀地出現在方紫岚的腦海中,她不由苦笑出聲,熬過了今夜,還有明日。
到了明天夜裏,她還能看到這輪月亮嗎?
還是說,她也會變成月亮曾經照過的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