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一頓,見方紫岚沉默不語,繼續說道:“你可曾聽過東南瘟疫?當時所有人都以爲沒救了,最終卻得了救。瘟疫如此,遑論中毒?縱是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值得一試。”
方紫岚神情一滞,這一刻她才看清,自己心中的恐懼。
原來,她從未想過,能赢過鬼門。
蠱毒也好,天下也罷,隻要紀甯天揮揮手,便能亂了時局,而她追在後面,疲于奔命,卻難以改變。
不知道是多少次了,她眼見有志之士或亡或退,就連她自己,都是苟且偷生。
方紫岚暗自苦笑,久而久之,便習以爲常。于是她可以想方設法解瘟疫之困,卻對蠱毒坐以待斃。
隻因她從一開始,便覺得無藥可救,包括對自己,她也始終覺得,總有一日會把命交代了,這才悍不畏死,一路行至如今……
“小姑娘看上去想通了?”大夫擺了擺手,“想通了就快去抓藥,莫要耽擱功夫了。”
方紫岚木然地點了點頭,轉身就要走,大夫在她身後喊道:“你拿着藥方小心點,不要弄壞了……”
方紫岚這才注意到手中緊握的藥方,薄薄的一張紙,被她捏得滿是痕迹,連帶上面的字都顯得歪歪扭扭。
格外普通的一筆字,寫在近乎粗糙的草紙上,卻承載着救人性命的希冀。
原來,輕飄飄的東西,隻要寄托了人心,也有這麽千斤重的時候。
方紫岚回頭朝大夫揮手道:“放心,我很快就回來,誤不了您的藥。”
“好。”大夫應了一聲,長舒了一口氣,再次快步走入了屋房。
李晟軒站在疆域圖之前,并沒有轉過身。待到方紫岚行禮之後,他仍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方紫岚單膝跪地,從懷中拿出那半塊白玉虎符,恭恭敬敬地捧過眉心,“白玉虎符,現歸還陛下。”
聽完這句話,李晟軒終于轉過了身,他定定地看向跪得筆直的人,淡聲道:“你爲何要把白玉虎符還給朕?”
方紫岚擡起頭,神情平靜,“我有負陛下所托,受之有愧,故而歸還。”
“有愧?”李晟軒意有所指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好整以暇道:“肅清海寇,醫治瘟疫,何愧之有?”
“我私心把莫家留下了。”方紫岚神色坦然,李晟軒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還有呢?”
“榮安王包藏禍心,須得提防。”方紫岚抿了抿唇,末了低聲道:“沒有了。”
李晟軒神色漸冷,若非這句榮安王包藏禍心須得提防,他真的要以爲她與榮安王同流合污了。他沉聲道:“榮安王的所作所爲,你可知曉?”
“若陛下問的是榮安王賣官鬻爵縱容手下欺男霸女,私通海寇意欲割地賣國,送染病漁民出島緻使瘟疫蔓延。”方紫岚看着他的眼睛,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我知曉。”
她所言比之夏侯家手信,有過之而無不及。李晟軒強壓心頭火,寒聲道:“既然知曉,爲何不報?”
“榮安王不是一口吐沫就能淹死的人,我沒有證據,奈何不了他。”方紫岚微微垂眸,“何況東南情況複雜,稍有不慎便會惹出更大的麻煩。我沒有把握……”
“方紫岚!”李晟軒厲聲打斷了她的話,“莫涵究竟是你什麽人?你爲了他,居然連身爲越國公的責任都不顧了嗎?”
“莫涵是我的表弟。”方紫岚迎着他的目光,堅定道:“但我沒有爲了他,忘記自己的職責。”
“方紫岚,若說你懷有異心,可你不僅請夏侯将軍蕩平海寇,而且不顧生死孤身入疫區,說句爲國爲民不爲過。但若說你盡忠職守,你瞞下榮安王所有罪行不報,還私自赦免莫家,對朕的話置若罔聞。”李晟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人心詭谲,朕要如何相信你?”
“人心詭谲。”方紫岚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雙手把白玉虎符端正地放在地上,然後從袖中拿出一柄短匕,刀尖直指自己的心口,“陛下若是不信,盡可把我的心剖出來,一看便知。”
“方紫岚,你……”李晟軒怔怔地看着她,隻見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刀尖便已刺破了她的外衫。
他沒有阻止,卻見她手腕一轉,刀尖指向了地面,“陛下以爲,我當真會這麽做嗎?”
李晟軒沒有說話,方紫岚收了短匕,肅聲道:“剖心自證,愚不可及。今日我即便是把心剖出來,放在陛下手中聽憑處置,恐怕陛下也不會相信我。屆時我不僅丢了性命,而且什麽都證明不了。”
她振了振衣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記得陛下曾和我說過,信任二字理應對事不對人。既然陛下覺得我行事可信,那不妨多給我一些時間。我今日奈何不了榮安王,但假以時日必能将他繩之于法。”
李晟軒低聲自語道:“日久見人心嗎?”然而回答他的隻有一室的沉默。
方紫岚不再說話,她交出虎符字字坦誠,本就是把命交到了李晟軒手中,信或不信全在他一念之間,她的生死都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李晟軒的聲音,清冷而落寞,“你存了私心,朕不怪你。但你可知,自古忠義難兩全,你終究要有所取舍。”
方紫岚一字一句毫不退讓,“無論如何,我都會擔起身爲大京越國公的責任。但莫涵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要護着他。”
“方紫岚,你究竟把朕置于何種境地?”李晟軒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忿聲道:“還是說,你以爲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陛下會不會容忍我,是陛下的事,我不敢置喙。”方紫岚面上沒什麽表情,話卻說得倔強冷硬,“但我所作所爲,無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