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昴挑了挑眉,狀似不經意道:“方大人,狄戎之部巫氏不僅精通占蔔之術,更擅長以蠱術控制人心。”
“衛大人這麽說……”方紫岚刻意地頓了頓,意味深長道:“莫不是相信爾雅公主所言?”
“方大人,你相信命運嗎?”衛昴不答反問,方紫岚沉默了片刻,道:“信,也不信。”
衛昴忽然笑了笑,向來虛無的淺色瞳仁中添了些莫名的神采,“曾有人替我占蔔數次,結果始終如一,死于亂刀之下,不得善終。”
方紫岚神情凝滞,衛昴卻勾着唇角淡漠道:“戎馬一生不外如是,并非占蔔才能知。方大人,你說對嗎?”
刹那間,方紫岚如鲠在喉,她說不出一個對字,卻也說不出反駁之言。他們都是殺伐之人,戎馬一生,若非馬革裹屍,便是一抔黃土掩平生。
不得善終,這四個字她聽過太多次。是不是死于亂刀之下,又有什麽幹系呢?
她顧慮太多,無法做到像衛昴那樣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以對上這四個字的時候,便覺格外沉重。
衛昴沒有不依不撓地讨要答案,隻是自顧自地飲了一杯又一杯酒。
方紫岚也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了對面的諸葛钰,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麽。
了緣大師幽幽道:“陛下,茶涼了,我替你換一盞。”
李晟軒抿了抿唇,忍不住問道:“你對衛昴……”
他沒有說下去,了緣大師已爲他重新換了一盞茶,“前塵往事,貧僧記不得了。”
“阿鈞……”李晟軒還欲說些什麽,卻被了緣大師截了話頭,“陛下,貧僧了緣,莫要再喚錯了。”
李晟軒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他垂眸看了一眼澄澈的茶面,裏面映照出他遲疑不定的面容,這不是帝王該有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氣,告辭離開了。了緣大師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氣。
前塵往事,哪那麽容易忘記?
了緣大師自顧自地添了一盞茶,說來也巧,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今日的茶,是珊兒最喜歡的荷花茶。
伊人已逝,而他們還活着。
他還記得兒時珊兒神神秘秘地說想去見一個人,但大哥不讓她去。彼時他性子跳脫百無禁忌,便陪着珊兒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衛昴。寒冬臘月,城郊湖畔,半大的衛昴冷着臉,把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踢到了湖裏。
無論那孩子如何掙紮,衛昴都會重新按着他的頭把他按進湖去,眼見他氣息漸弱,珊兒驚呼一聲沖了上去,攔住了衛昴。
然而他們到的太晚了,那孩子被撈上來便隻剩了半口氣,沒過多久就死了。
事情鬧到了先衛國公面前,衛昴二話不說跳到了湖裏,生生挨了和那孩子相同的一遭,連時辰都分毫不差,自己把事情平息了。
衛昴的命是保住了,但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這般狠,豁得出别人的命,更豁得出自己的命。
于是他和大哥一樣,不許珊兒再見衛昴,可心有所系,如何攔得住?
是以聽聞衛昴豁出珊兒命的時候,他其實并不意外,然心中除了恨再也裝不下其他了。
他不明白,既然衛昴連自己的命都能豁得出去,那爲什麽死的人不是他?
直到後來,他見到失魂落魄的衛昴之時,知曉了答案。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見到衛昴狼狽至極的模樣,也是唯一一次……
思及此,了緣大師閉上了眼睛。李晟軒的問題,他注定無法回答。
衛昴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卻無法把命賠給珊兒。隻因他撐着一口氣,替珊兒把諸葛兩個字放在了心上。
可惜,無論他做什麽,珊兒都回不來了。
他端起面前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随即站起身,走到了供燈的佛堂,爲佛牌上刻着“諸葛珊”的長明燈添了燈油。
“你來了。”老僧走到了緣大師身後,隻見他回過身行了一禮,叫了一聲“師父”。
老僧拿過他手中燈油,爲旁邊那盞佛牌上刻着“諸葛鈞”的長明燈也添了燈油。
“師父……”了緣大師欲言又止,老僧意味深長道:“了卻塵緣,原就不是一個法号能做到的。你雖與我佛有緣,但若是心中的坎過不去,這盞長明燈也無濟于事。”
他說罷佝偻着身體挪到一旁坐了下來,了緣大師坐在他身旁,聽他道:“再過幾日,我便要去雲遊四海弘揚佛法了,這一别恐再難相見,你可有什麽要和我說的?”
了緣大師愣了愣,擡頭望向佛牌上刻着“山河永固”的長明燈,“師父找到新的供燈人了?”
老僧點了點頭,“雖與我那故友所想不同,但也是能托付此願之人。更何況……”
他咳嗽了一聲,轉了話音,“此燈的有緣人找到了,我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
了緣大師沉默不語,老僧笑了笑,“你不必如此。當初我把住持一職交與你之時便說過,若是此舉能助你得見太平盛世,了卻心願,也是功德一件。”
他說着眼中露出一抹欣慰之色,“如今大京此景,确有盛世之象。我功德圓滿,便去四方走一走,廣傳佛道,不枉我佛國教之名。”
國教嗎?了緣大師心中一哂,若非這個由頭,他如何會行至此處?
那時他出家沒幾年,便是天資卓越也夠不上住持的資格。然而爲了諸葛家,爲了李晟軒,爲了珊兒,還有許多人,他成了百葉寺的住持。
隻因信仰人心,最好擺弄天意。他成了百葉寺主持,諸葛家便能更好的爲李氏江山保駕護航。
爲了卻塵緣而出家,卻又爲凡俗事而成住持,真是造化弄人。
了緣大師定定望着滿堂燈火,一瞬如盲,耳邊隻有老僧的聲音,夾雜着一聲歎息——
“了緣,苦海無邊,自渡方能普渡。往後,百葉寺便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