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敏見到薛昊宇的時候有些恍惚,之前侃侃而談的人,轉眼便成了階下囚。
薛昊宇看到他們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訝然,“方大人,你爲何……”
“爲何會來嗎?”方紫岚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想知道實情。”
“以方大人之能,難道還猜不出?”薛昊宇苦笑道:“我敗了。”
方紫岚冷哼一聲,“盡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怎會不敗?”
薛昊宇神情一滞,方紫岚幽幽道:“薛大人,我提醒過你,你如何待人,旁人便如何待你。你以爲你當真能瞞過王大人來做這一切嗎?”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薛昊宇的臉上多了一絲陰狠神色,“王全睿他放任我做這一切。整整一年,直到現在才出手,還搭上了齊司務的命……”
方紫岚側頭輕聲道:“你走王家的路子進了禮部,爲何不踏踏實實地做事?你本有機會……”
“什麽機會?”薛昊宇憤聲打斷了她的話,“有王全睿那種人在,我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還有禮部那幫人,有多少都曾受過我伯父恩惠,可就因我伯父一時對他們嚴苛了些,便合起夥來欺壓我……”
“那齊司務呢?”方紫岚定定地看着他,“你慫恿他幫你,可卻連他的命都保不住。”
“你不知道王全睿有多狠!他故意讓雪兒嫁給我,然後任由齊司務與我同謀……”薛昊宇咬牙切齒道:“昨夜他來了。他和齊司務說,選錯了一回便要賠上女兒的性命,若是再選錯一回,便要賠上全家的性命……”
他說着聲音發抖,“就在這間牢房的隔壁,我聽得清清楚楚。王全睿,他生生逼死了齊司務!”
上官敏爲薛昊宇眼中的恨意所懾,猛地後退了一步。方紫岚轉頭看了過來,緩緩開口道:“上官敏,你覺得呢?”
“我……”上官敏張了張口,“我覺得薛大人原本并非無路可走,隻是手段方式不對,終是落了下乘。”
方紫岚若有所思地轉向薛昊宇,他眼中恨意絲毫未減,“真是方大人教出的好徒弟,和方大人一樣的天真至極!”
方紫岚理了理衣袖,淡聲道:“願聞其詳。”
“我進禮部後,上下之中無論誰出了差錯,終究都會被算在我身上。”薛昊宇聲音低沉,“起初我以爲是欺生,後來才發現除了我,被欺負的人便是齊司務。于是我明白了,這不是欺生,而是世家欺寒門。”
他長歎一口氣,“東南瘟疫之後,禮部請百葉寺的了緣大師做了一場法事,整個流程我都參與其中,謹小慎微生怕出了任何纰漏,然而誰知熬到法事當天,案上的經文無故缺了一張,我和齊司務當場被王全睿點了出來。跪在了緣大師面前時,我第一次覺得離死亡那麽近。”
他回憶起那日情形,似是仍在後怕,好一會兒才繼續道:“從那時起,我便知道自己和齊司務就是禮部的替罪羊,若不反抗,遲早有一日要死于王全睿之手。齊司務得知我的想法後猶豫不決,雪兒爲了堅定他的信念,毅然決然地嫁給了我。”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雪兒嫁給我的時候,我還在想王全睿怎會如此好心,卻不曾想他等的是今天。後面的事方大人都知道了,我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他說着臉上神情愈發堅定,“但我不後悔。”
“禮部之人,即便是無意弄錯年終祭典的位次,都要落個身死名滅的下場。更何況是你這種故意弄錯的?”方紫岚定定地看着一牆之隔的人,神情有幾分松動,“你不後悔,那你可曾想過你遠在京城外的家人?”
“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會如此。”薛昊宇垂下了頭,深吸一口氣,“方大人,你是征戰沙場之人,曾在绮羅城守了一月有餘。我敬佩你,不過如今也想問一句大不敬的話。”
方紫岚微微颔首,“你盡管問便是。”
“守绮羅城那一個多月,不知汨羅何時來攻,不知绮羅何時城破,不知援兵能否到來……”薛昊宇的聲音有些顫抖,“就像是頭頂有一把劍,步步緊逼,卻懸而不落。難道方大人你從未想過殺出城去,結束這一切嗎?”
“從未。”方紫岚答得毫不猶豫,“若我一人,縱是賠上性命全力一戰,又有何妨?可我背後站的是數萬大京百姓,那我便決不會逞匹夫之勇。”
薛昊宇怔怔地看着她,卻見她輕歎一聲,問道:“薛昊宇,你知道自己究竟輸在哪了嗎?”
見他不語,方紫岚徑自說了下去,“王全睿放任禮部其他人欺你,手段固然也不算上乘,可偏偏他的耐心比你好,他等着你忍受不住心生抗拒,再等着你步步籌謀挑撥事非,最後等一個絕佳的時機,一次性解決了你和齊司務兩個人。”
她說着沉了話音,“整整一年,這種耐心,不是誰都能有的。”
溫熱的鮮血滴落在方紫岚的臉上,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人的嘴唇動了動,她努力地辨認他的口型,依稀辨出了一個謝字,便沒了下文。
謝什麽?她還未來得及說一聲謝謝,爲救她而喪命的人卻要對她道謝嗎?
她原本就猜汨羅人逼她開城門是留了後手,這才讓人盯緊了進城的百姓,以防有人渾水摸魚趁機作亂。
汨羅人能作什麽亂呢?無外乎行刺主帥,裏應外合,她怎會猜不到?這才送上來當靶子,想看看百姓中藏了什麽妖魔鬼怪,就有人爲她替了死。
如果她再謹慎一些,如果她再冷靜一些,如果她再仔細一些,那劫糧的一千五百人,陳副将,還有眼前的人,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可惜沒有如果。
太遲了,已經沒有人能夠回答她了。
眼前的人轟然倒下,壓在了方紫岚的身上。這一刻,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