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已逝,而他們還活着。
他還記得兒時珊兒神神秘秘地說想去見一個人,但大哥不讓她去。彼時他性子跳脫百無禁忌,便陪着珊兒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衛昴。寒冬臘月,城郊湖畔,半大的衛昴冷着臉,把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踢到了湖裏。
無論那孩子如何掙紮,衛昴都會重新按着他的頭把他按進湖去,眼見他氣息漸弱,珊兒驚呼一聲沖了上去,攔住了衛昴。
然而他們到的太晚了,那孩子被撈上來便隻剩了半口氣,沒過多久就死了。
事情鬧到了先衛國公面前,衛昴二話不說跳到了湖裏,生生挨了和那孩子相同的一遭,連時辰都分毫不差,自己把事情平息了。
衛昴的命是保住了,但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這般狠,豁得出别人的命,更豁得出自己的命。
于是他和大哥一樣,不許珊兒再見衛昴,可心有所系,如何攔得住?
是以聽聞衛昴豁出珊兒命的時候,他其實并不意外,然心中除了恨再也裝不下其他了。
他不明白,既然衛昴連自己的命都能豁得出去,那爲什麽死的人不是他?
直到後來,他見到失魂落魄的衛昴之時,知曉了答案。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見到衛昴狼狽至極的模樣,也是唯一一次……
思及此,他長歎了一口氣,端起面前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随即站起身,走到了供燈的佛堂,爲佛牌上刻着“諸葛珊”的長明燈添了燈油。
“你來了。”老僧走到了緣大師身後,隻見他回過身行了一禮,叫了一聲“師父”。
老僧拿過他手中燈油,爲旁邊那盞佛牌上刻着“諸葛鈞”的長明燈也添了燈油。
“師父……”了緣大師欲言又止,老僧意味深長道:“了卻塵緣,原就不是一個法号能做到的。你雖與我佛有緣,但若是心中的坎過不去,這盞長明燈也無濟于事。”
他說罷佝偻着身體挪到一旁坐了下來,了緣大師坐在他身旁,聽他道:“再過幾日,我便要去雲遊四海弘揚佛法了,這一别恐再難相見,你可有什麽要和我說的?”
了緣大師愣了愣,擡頭望向佛牌上刻着“山河永固”的長明燈,“師父找到新的供燈人了?”
老僧點了點頭,“雖與我那故友所想不同,但也是能托付此願之人。更何況……”
他咳嗽了一聲,轉了話音,“此燈的有緣人找到了,我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
了緣大師沉默不語,老僧笑了笑,“你不必如此。當初我把住持一職交與你之時便說過,若是此舉能助你得見太平盛世,了卻心願,也是功德一件。”
他說着眼中露出一抹欣慰之色,“如今大京此景,确有盛世之象。我功德圓滿,便去四方走一走,廣傳佛道,不枉我佛國教之名。”
國教嗎?了緣大師心中一哂,若非這個由頭,他如何會行至此處?
那時他出家沒幾年,便是天資卓越也夠不上住持的資格。然而爲了諸葛家,爲了李晟軒,爲了珊兒,還有許多人,他成了百葉寺的住持。
隻因信仰人心,最好擺弄天意。他成了百葉寺主持,諸葛家便能更好的爲李氏江山保駕護航。
爲了卻塵緣而出家,卻又爲凡俗事而成住持,真是造化弄人。
了緣大師定定望着滿堂燈火,一瞬如盲,耳邊隻有老僧的聲音,夾雜着一聲歎息——
“了緣,苦海無邊,自渡方能普渡。往後,百葉寺便交給你了。”
次日清晨方紫岚醒得很早,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怎麽休息。
曹副将說的那段前塵舊事一直萦繞在她的腦海中,讓她心裏隻覺得對諸葛钰說不出的愧疚。
再加之昨日諸葛钰在京郊大營的神情姿态,想來諸葛珊的死對他打擊不小,畢竟算起來那時諸葛钰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她一心想給諸葛钰賠禮道歉,因此早起收拾妥當後就直接去了府衙。
晨霧中的府衙寂靜無人,空空蕩蕩顯得有些寥落冷清。
府衙門房和守衛都是半夢半醒地給方紫岚開的門,誰都沒想到她會來得這麽早,但看着她神色冷然似乎心情不佳,自是畢恭畢敬不敢怠慢。
他們強撐精神打哈欠的模樣讓她微微勾起了唇角,整個人顯得柔和了一些。
方紫岚到後不久,諸葛钰也來了。
他仍是一襲青色衣衫,外面罩了一件紗面白狐狸裏的鬥篷,素白的顔色襯得他愈發纖塵不染,更添了幾分清冷的氣質。
方紫岚看着他,無所适從地打了招呼,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的疏遠了許多。
諸葛钰是如常的從容淡漠,他解了鬥篷走到炭火旁暖了暖手,“裴大人今日便要回戶部了,東南事務岚姐姐心中可有數了?”
“我……”方紫岚猶豫着張了張口。
諸葛钰側頭看向她,神情了然,“岚姐姐有話對我說?”
雖是疑問句,但他說得笃定無比。
“阿钰,昨日之事……”方紫岚剛一開口,就被諸葛钰打斷了,“無妨。昨日已過,今日既至,舊事不必再提。”
“也好。”方紫岚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低聲道:“人總歸是要向前看的。但無論如何,阿钰,對不起。”
諸葛钰看向面前神色猶豫,眼中滿是懊悔不已的人,輕歎一聲道:“岚姐姐,東南事務繁多,可沒有空閑容你多愁善感,你要打起精神來。”
“阿钰你不怨我拖你入局?”方紫岚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卻在問過之後連自己都忍不住覺得好笑。
“我入的局,從不受他人拖累。”諸葛钰揚起唇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弧度,“岚姐姐覺得,是你拖我入局,還是我引你入局?”
方紫岚垂眸淡笑,不再言語。
兩人之間宛若冰碴霜雪的細小隔閡,随着炭火升騰的熱氣,被蒸的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