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未落,便得衆人應聲,茗香卻是連眼皮都未擡一下,“識人有何難?我家主人不願識耿大俠,是爲給大俠留面子。你說對嗎,滄海劉先生?”
她說着看向人後勸慰霍春兒的男子,被點到名後兀自愣了愣,“姑娘見過我?”
“從未。”茗香不卑不亢道:“隻是見先生佩劍,加之對霍小姐關懷備至,故而猜到罷了。”
聽到“霍小姐”三字,霍春兒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跳腳道:“我乃刀門霍家的霍女俠!”
“是,霍女俠。”茗香從善如流地改了口,目光再次落回到耿楠身上,“小鏡湖一派,上梁不正下梁歪,鮮少有潔身自好之輩,我家主人念在祖輩的淺薄交情,已是留了面子,難道耿大俠當真想要我家主人将你所做之事說與衆人聽嗎?”
耿楠面上青白不接,“你……你休得胡言!”他突然拔劍而起,直朝茗香刺去。
茗香不躲不閃,在劍落下的那一刻,隻聽一聲脆響,不知從何處擲出了一枚銅錢,竟生生将劍折斷了。
驚變之下,在場的江湖人接連亮出了兵器,卻見樓中掌櫃款步而來,圓潤的臉上堆滿了笑,“諸位貴客,和氣生财。早在這位姑娘入樓之時,我便驗過了她的邀帖,确是千金坊之人無疑。至于這位耿大俠,樓中禁武,手下夥計折斷您的劍實屬無奈,本樓願賠您等價黃金,以表歉意。”
他說罷招了招手,便有夥計捧了托盤上來,隻是上面放的,僅一片金葉子。
見狀耿楠怒道:“好你個醉月樓,狗眼看人低,老子這柄劍……”
“耿大俠的劍,若是貨真價實的清平,醉月樓賠不賠得起另說。”茗香淡聲截住了耿楠的話頭,“但若說被一小小銅錢随便折斷,想來也是不可能。”
原本目瞪口呆的衆人這才明白,耿楠手中的根本不是小鏡湖的鎮派之寶清平劍,隻是看着相似的仿品而已,難怪會這麽輕易就折斷了。
被茗香一針見血地戳穿後,耿楠惱羞成怒,卻不敢再動手,悻悻然拿了那一片金葉子,就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醉月樓。
掌櫃與方紫岚一桌三人颔首示意,“擾了千金坊幾位姑娘的雅興,實在是本樓的過錯,此番幾位在春會上的一應開銷,皆記在本樓賬上。”
醉月樓是紙醉金迷的銷金窟,況且春會前後十餘日,一人的開銷便已是大數目,然而三人的開銷掌櫃說包攬便包攬,這赤裸裸的恭維之态,顯然坐實了方紫岚一行人千金坊的身份。
堂内衆人這才反應過勁來,更有耳聰目明的終于明白方紫岚那句半個江湖人,和千金坊甄氏何意了。
江湖流傳,當年紫秀滅藏劍山莊滿門之時,甄氏有仆從僥幸逃出,複仇之心不滅,故而創立千金坊,遊走在江湖與朝堂的邊緣,買賣天下消息,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報仇。
是以千金坊之人,皆自稱甄氏,坊中最值錢的便是紫秀的消息,買賣皆是千兩黃金。
李晟軒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眼底卻藏了難得的溫柔缱绻,“朕說,那年煙火,确實很好看。”
他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但還是清晰地落在了方紫岚的耳中。
她突然覺得,心間像是有束煙火啪地炸開。
原來很久以前,他們就有交集了。
如今往事重提,好似宿命般的重逢,讓她心底忍不住竊喜,卻連自己都說不清喜的是什麽。
這若是擱在平日她清醒的時候,定是要刨根究底弄個明白的。然而此刻她渾渾噩噩,腦海一片漿糊。
她甚至無暇去想,究竟是屋内的炭火溫度太高,還是發燒,讓她整個人搖搖欲墜,像是一隻飄飄晃晃的風筝。
李晟軒那一句煙火好看彷佛九重天上的雲彩,她沉溺其中幾欲靠近,卻害怕雲彩之後潛藏的暴風雨,下一刻就會讓她粉身碎骨。
她口幹舌燥,有些話貼在唇邊呼之欲出,她險些要按不住讓它們從口中冒出來,隻得緊咬雙唇試圖把它們強壓回去。
李晟軒見她欲說還休,神情像極了那年他在百葉寺中所見模樣。
其實早在那次走水之前,他便見過她和她的娘親。與其說是見過,不如說是在百葉寺中,隔着重重人群缭繞香霧遠遠望一眼罷了。
幼時的方紫岚看起來極爲乖順,天然透着一股機靈勁,是一個縱使被扔在孩子堆裏,也讓人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的小姑娘。
至于她的娘親,總是一襲素衣以紗遮面,一舉一動都極爲低調。逢年過節必會帶她去百葉寺上香祈福,在諸多香客中顯得很是虔誠。
外界傳言說這位大宅當中的夫人因争寵劃傷了臉,自是安分了許多,如此虔誠地求神拜佛也不過圖個穩妥度日罷了。
但他知道,傳言之下的事實真相恐怕并非如此。
他曾在偶然間,見過她們母女在百葉寺後山的溪谷中放燈。
無字的灰白燈籠,被竄起的火苗一點點舔舐殆盡,在白日裏顯得格外陰森。
他知道那是冥燈,專門爲離世之人所點。他也曾爲埋骨疆場的兄弟點過,卻從未見過哪位後宅女子會點,她們都覺得晦氣。
許是好奇,那日他跟了她們母女一路,最後見她們爲佛前一盞長明燈添過燈油後便離開了。
待她們離開後,他上前去看了那盞長明燈之上的佛牌。
上面刻着:山河永固。
時過境遷,他仍記得看到這四個字時的震撼,也還記得那夜說煙火好看的小姑娘,令人驚豔的眼眸。
彼時他隻覺心裏的一把鎖,喀哒一下,開了。
可後來他以爲錯過了她,便隻得以山河永固爲志重塑枷鎖,把自己禁锢在權力之牢中。
然而此時此刻,他定定望着面前的人,才發現原來他們并未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