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敏被她問得一怔,心底澀意翻湧,他張了張口終究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良久,他聽到她歎了一口氣,聲音也低了幾分,“我不值得你豁出性命。”
聞言上官敏不由地别過臉,雙眼緊閉。
自從上官霂死後,他隻覺得莫名的孤獨不安。
噩夢纏身徹夜難眠,所有一切對他這個唯一活着的上官氏來說,都是煎熬。
日複一日,這種深入骨髓的痛苦幾乎快把他折磨瘋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透着精疲力竭的無奈喑啞。
他說,“上官家,就剩我一個男人了。”
方紫岚瞳孔一震,然後一字一句清清泠泠道:“既然知道,那就接受。”
她從袖中拿出士官軍籍,放在上官敏的面前,“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到了,現在該你了。”
“什麽?”上官敏猛地睜眼,定定地看向面前的人,卻見她不動如山,不曾有絲毫動搖。
“你說過,終有一日,會讓上官家重振往日之風。”方紫岚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端莊而肅穆,“我說過,我拭目以待。”
上官敏默然無語,好一會兒才沉沉道了一個好字。
“上官霂……”方紫岚本想說他咎由自取,然而對上上官敏略顯空洞的眼神,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她最終突兀地轉了話音,“不是有血緣的,才是家人。”
上官敏擡起頭看她,她的神情分外認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重要的是心。”
她說得緩慢,卻并不遲疑,“老曹、阿宛、祁聿銘,還有軍中的老李他們,想必不如你原來的家人那般,對你無微不至。但他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試圖靠近你,希望能夠爲你做些什麽。如果你願意接受他們的關心,不妨試着與他們成爲家人。”
“方大人,你……”上官敏心中一震,張了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
方紫岚微微挑眉,理直氣壯地振振有詞道:“你不必如此,畢竟不論是軍中還是我府上,多你一個也養得起。當然,你若是不願意……”
她故意拖長了尾音頓上一頓,上官敏猛地點了點頭,“我願意。方大人,你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方紫岚點了點頭,忽的想起什麽似的又道:“對了,你記得幫我安撫一下府上女子的情緒,順便和祁聿銘一起幫她們物色好人家。說起來她們好歹也是你的姐姐妹妹,你多上點心。”
上官敏猛地咳嗽出聲,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吧?
方紫岚眉眼彎彎笑得頗像一隻小狐狸,“還有你的課業,不許落下。我會時不時地讓老李和祁聿銘抽查的。”
上官敏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紫岚,她臉上笑意更盛,“我很嚴厲的。上官敏,你現在後悔,可來不及了。”
方紫岚怔了一瞬,思索着問道:“是天生烝民,其命匪谌後面那句?”
“不錯。”李晟軒專注地看着她,她毫不猶豫地說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李晟軒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半晌才再次開口道:“這戲詞極好。隻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方紫岚忍不住好奇道:“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這戲詞從妖邪口中說出來,頗有些被逼無奈的意味。”李晟軒說得鄭重其事,方紫岚笑得清淺,“妖邪也好,人也罷,多的是身不由己。”
李晟軒微微眯了眯眼,“天地不仁,世道不公,便反抗作亂,這妖邪怕是不得了。”
方紫岚的瞳孔狠狠跳動了一下,适才她不過是想給妖邪作亂添個理由,卻并沒有想到這一層。
統治者殘暴無德,便揭竿而起,說起來竟是比所謂正道聽起來更像是正義。
“堂兄有志氣,可是現在的你,拿什麽來還?”方立輝一把收了折扇,眼中多了一分狠戾之色,“堂兄何苦執迷不悟?”
方立人沒有答話,下巴微微擡起揚着頭看向面前的人。
他與方立輝身量差不多,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他的眼角眉梢,被光影打得愈發棱角分明。
最初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小男孩,原來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大到他可以放心地把方家交給他了。
見方立人嘴角浮出一抹笑容,方立輝隻覺得胸中那把火燒得越來越旺,他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領,“你笑什麽?”
方立人輕輕拍了拍方立輝拽着他衣領的手,笑得寵溺又無奈,“立輝,執迷不悟的人,是你。”
方立輝的手漸漸松了,他後退一步站定,聲線低沉,“在商言商,堂兄你若是還不了這筆錢,我不會放你離開方家。”
“我說過,如數奉還。”方立人清風朗月般的模樣讓人心安,方立輝仍不依不撓地追問道:“什麽時候?”
方立人略一沉默,緩緩開口道:“還清之前,我不會離開。”
“好,堂兄的話我記着了。”方立輝重重地點了點頭,“今日天色已晚,就不打擾諸位了,我先行告辭。”
他轉身離開,卻隻覺得渾身發冷腳步虛浮,被亭外的台階絆了一下,險些摔在了地上。
方紫岚有些擔心,想要追上去看一看,誰知還未邁出腳步就聽到方立人的歎息,“由他去吧。”
她看了看黑夜中那道莽莽撞撞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怅然若失的方立人,不由地輕笑出聲,“二位方公子真是别扭的人。一個明知留不住還要強求,另一個偏偏要走卻于心不忍,這筆帳想來是算不清了。”
“方大人此言差矣。”方立人理了理衣領的褶皺,擡眸看向方紫岚,“我既已下定決心,就絕不會于心不忍。”
“是嗎?”方紫岚随手拿過桌上的紙,上面一筆筆賬目寫得清楚無比,“這麽多錢,方公子要從哪裏出?”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方立人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她卻仍隻是笑,“方公子憑什麽以爲,我會替你出這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