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紫岚抿了抿唇,“如此,有勞了。等下我讓管家收拾一間客房出來,還望溫先生莫要嫌棄府上簡陋。”
溫崖挑了挑眉,方紫岚不自然地别過臉,“我自知給溫先生添了不少麻煩,往後絕不會再以性命要挾溫先生了。”
溫崖看着方紫岚有些别扭的側臉,忽的輕笑出聲。
那年,初入鬼門不久,學藝不精常常鬧得一身淤青的小紫秀,闆着一張臉,嬌聲嬌氣地嫌他醫術不精下手沒輕重。
少年的他端着架子讓紫秀喊溫先生,說如若不喊就再不醫她。換來的卻隻有她一聲又一聲的溫崖,多年不曾更改。誰曾想,今日她竟是主動喊了溫先生。
沒心沒肺的孩童,終是長成了思慮深重的大人。
溫崖突然覺得,眼前的人離自己愈發遙遠。她站在了陽光之下,而他仍置身于無邊黑暗中,永世不得出。
“有這麽好笑嗎?”方紫岚小聲嘀咕了一句,溫崖正欲說些什麽,卻聽有人敲門道:“方大人,阿宛姑娘讓我來送藥。我能進來嗎?”
聽到聲音溫崖怔住了,方紫岚趕忙道:“叢姑娘,你進來吧。”
溫崖看着叢蓉走入房中,視線便再也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你是……”
“小女子叢蓉,見過大人。”叢蓉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禮,然後把藥放在了桌案上,“方大人,這藥你是現在就用,還是等一會兒?”
“這是什麽藥?”溫崖回過神來,走到叢蓉身旁,她不由地後退了一步,垂眸道:“阿宛姑娘讓我送進來的,我也不知是什麽藥。”
方紫岚看了一眼叢蓉,然後目光落在了溫崖身上,“溫先生與叢姑娘是舊識?”
溫崖定定地看着一步之遙的叢蓉,漠然道:“不認識。叢姑娘口中的阿宛姑娘,可是府上的醫女?”
“是。”叢蓉點了點頭,“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這位阿宛姑娘配的藥有些意思。”溫崖好整以暇道:“我想見見這位阿宛姑娘,不知叢姑娘可否帶路?”
叢蓉看向方紫岚,隻見她微微颔首道:“你帶溫先生去吧,順便吩咐管家收拾一間客房出來,溫先生要在府上小住幾日。”
叢蓉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溫先生,請随我來。”
方紫岚微微垂眸,不敢去看那孩子。李祈佑走了過來,輕輕揉了揉那孩子的發頂,“哥哥幫你捉蝴蝶好嗎?”
“好!”那孩子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哥哥幫我,捉到蝴蝶我們一起送給爹爹。”
“你爹爹不會醒了。”方紫岚忽然出聲,李祈佑滿臉錯愕,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就聽那孩子道:“爲什麽不會醒?”
“因爲夢裏太美太好了,你爹爹舍不得醒。”方紫岚說得沉痛又克制,那孩子似懂非懂道:“那我可以去夢裏找爹爹嗎?”
“不可以。”李祈佑趕忙接話道:“你還太小了,夢裏不适合你。”他說完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不自然,像是從未想過這般蹩腳的謊話竟會從自己的口中說出。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去夢裏找爹爹呢?”那孩子追問了一句,李祈佑怔了怔,卻聽方紫岚緩緩開口道:“等到有朝一日,你見過這世上所有的蝴蝶,并且找到了其中最美的那一隻,捉到它,便能去找你爹爹了。”
“我明白了!”那孩子恍然大悟,興奮地扯了扯方紫岚的衣袖,“姐姐,我爹爹教過我,想吃糖糕,便要自己拿錢去。我想蝴蝶也是,捉蝴蝶也要自己去!”
他說完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靈堂,邊跑還邊喊“等我捉到最美的蝴蝶,就可以去夢裏找爹爹了!”
李祈佑啞然失笑,他雖然沒大聽明白那孩子話裏的邏輯,但總算是把他騙過去了。
騙?這個字閃過李祈佑腦海的時候,他猛地怔住了。以前他對騙這個字可謂是深惡痛絕,直到後來發覺祖母和母後也會騙他,而他也會騙人之時,便下意識地藏起了這個字。
仿佛隻要他不宣之于口,便可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如今想想,還真是自欺欺人得厲害。
方紫岚站起身,不經意間瞥見李祈佑唇角逸出了一抹苦笑,無可奈何道:“王爺不必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知道王爺向來不喜騙人,更何況是孩子。這回就算是受我脅迫,王爺心裏可會覺得好些?”
“方大人不必如此。”李祈佑斂了笑,搖頭道:“我不同之前了,這等自欺欺人之事,不想做也不會做了。”
“是嗎?”方紫岚側頭看着他,“其實王爺之前也沒什麽不好,畢竟那份赤誠之心也不是誰都能有的,很難得。”
溫崖跟着叢蓉走了出去,直至四下無人的回廊之中,他終是忍不住問道:“你爲何會在此處?”
“溫先生聰慧,想來不會猜不出。”叢蓉聲音柔媚,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溫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鬼門這麽多人,爲何是你?”
“這麽多人,又有幾人連紫秀和阿宛都不曾見過?”叢蓉步步穩妥,溫崖卻失了往日的溫潤,急切道:“以紫秀的脾氣,若是讓她知道……”
“她不會知道。”叢蓉稍稍壓了步子,連帶聲音也低了許多,“隻要你不說,她就永遠都不會知道。”
“可……”溫崖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叢蓉截了話頭,“除了你和公子,世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的存在。即便是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溫崖倏然停住了腳步,叢蓉轉過身,笑意吟吟地湊到他耳邊,“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怎會被發現?”
溫崖胸中一窒,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叢蓉笑得明豔動人,“溫先生,小女子叢蓉,你可莫要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