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意極了。”蘇月兮微微颔首,然而不過片刻便怅然若失地歎道:“可惜,無論我多麽滿意,爹娘和妹妹都回不來了。”
她說完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身形一抖險些從屋檐之上摔下來,好在她及時攀住了檐角,這才穩住了身體。
“方大人,殺人償命……”林建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即便蘇小姐受了委屈,可這畢竟是這麽多條人命,她說殺就殺……”
“殺人償命?說殺就殺?”蘇月兮寒聲打斷了他的話,“我從未想過能活着走出林家村,便是做鬼,我也要他們共堕地獄。”
林建怔怔地看着屋檐上素色的身影,聲音抖得厲害,“你瘋了……”
“瘋了嗎?”蘇月兮潸然淚下,唇角卻高高揚起,她仰頭望天道:“世人皆雲生者爲人死者爲鬼,可像我這般不人不鬼夾縫之中存于世間的,又有誰知?既然無人知我這夾縫中人,那我若不瘋一場,如何能算是存了?”
她直起身指天對地道:“我蘇月兮,此生不悔無愧,隻恨自己軟弱可欺,流落至此,空留了許多遺憾。若有來世,我便是化爲厲鬼,殺萬人,十惡不赦,也絕不受此生之難。”
她說罷一手抱住檐角,一手對方紫岚鄭重其事地一禮,“方大人,謝謝你。願你終此一生,無病無災,得償所願。”
“蘇小姐!”方紫岚猛地上前一步,卻見蘇月兮拿出一柄短刀,自屋檐之上扔了下來。
她下意識地接住了短刀,就聽蘇月兮道:“方大人,解藥我抹在刀刃上了,阿宛姑娘若想早些醒來,怕是得吃些皮肉之苦。至于這個玉墜……”
她說着從懷裏取出一枚玉墜,手指摩挲過溫潤的玉色,眼中皆是珍惜眷戀之色,“這是世上唯一一件記得我是蘇月兮的物件了。若方大人日後得空,替我埋在京城蘇氏祠堂旁邊可好?”
她語調中藏了一絲濃濃的期盼,方紫岚點頭應下,“好,我答應你。”
見她答應,蘇月兮輕輕地松開了手,玉墜自她手中滑落了下去。她緊緊盯着掉落的玉墜,眼神空洞無光,“我想回家了……”
下一瞬方紫岚縱身一躍抓住了玉墜,認真道:“甯爲玉碎不爲瓦全固然有氣節,但若是要留個念想,還是完璧得好。”
“念想?”蘇月兮自嘲似的重複了這個詞,神情哀婉,“世上還會有人記得我嗎?”她說罷點燃了身上的火折子,使了此生最大的力氣,擲到了檐下。
火苗沾上松油,迅速地燒了起來。她看着後退了幾步的方紫岚,聽到她的聲音從火焰的另一邊傳來,“蘇月兮,世上還有人記得你!”
方紫岚幾乎是喊出來的,她高聲道:“蘇昀自請爲東南特使,如今他就在林家村外。”
蘇昀嗎?蘇月兮腦海中閃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他追在她身後,喊她月兮姐姐,一旁妹妹拉着她,似是怕她被他搶了去。
彼時花開正好,滿庭芬芳映着小孩之間争色鬥氣的模樣,現在想來竟像是上輩子。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蘇月兮緩緩閉上了雙眼,爹,娘,妹妹,衡兒,我終于報了仇,可以去陪你們了。
方紫岚看着那道被火焰吞噬的身影,久久不能反應。
林建拽着她的手臂,“方大人,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去拿火把。”方紫岚的聲音很冷,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建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卻見她就火勢點了一個火把,背着阿宛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祠堂。
“方大人,你這是……”林建跟在她身後,聽着她的聲音一字一句道:“放火燒村。你帶着嫣兒姑娘的棺椁,到村口等我。”
聞言林建突然變了臉色,“嫣兒姑娘的棺椁,還在祠堂裏。”
“你說什麽?”方紫岚猛地回過頭,她神情凜冽,吓得林建哆哆嗦嗦地解釋道:“之前我送弟兄們的骨灰過來的時候,想着祠堂清靜,就順帶把嫣兒姑娘的棺椁也暫時放在了這邊……”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幾不可聞。
方紫岚狠狠地咬住唇,身後蒸騰而來的熱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必須要離開了。
“方大人!”林建捂住口鼻,用力地拖着她走出了一段距離。她沒有掙脫他的手,卻紅了眼眶,最終長歎一聲,“罷了。”
“方大人?”林建轉頭看向任由自己拉扯的人,卻見她忽然把阿宛放了下來,用蘇月兮給的短刀劃傷了阿宛的手掌,然後推給了他,“你帶阿宛去村口等我。”
林建還想再說些什麽,就見方紫岚義無反顧地走了回去。他跺了跺腳,深吸一口氣,抱起阿宛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不是貪生怕死,也曾想逞一回英雄。可經此一遭,他才明白,英雄不是誰都能逞的。
他在村口站定,看着被濃煙和火光籠罩的林家村,心中沒來由地擔憂煩躁,方紫岚說罷了,可她又回去了,她會不會出什麽事?
心煩意亂之間蘇月兮方才的話蓦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她說願方紫岚終此一生,無病無災,得償所願。不知爲何,此時此刻,這竟也是他的祈願。
然而林建不知道的是,方紫岚回去不僅是爲了一把火将林家村燒個徹底,更是爲了能夠擁有一時獨處,不用面對任何人。
她終究沒能救下嫣兒姑娘,活着救不了,死後連屍首都無法保全。或者說,她根本不敢保全。
蘇月兮說夏侯将軍與嫣兒姑娘情同母女,若是就此把嫣兒姑娘送回夏侯家,讓夏侯将軍看到嫣兒姑娘這副模樣,她該有多難過?
與其如此,不如讓世間人都以爲,嫣兒姑娘爲救人入林家村,卻不幸染上了瘟疫病故,爲她留個身後名,以慰夏侯将軍之痛……
可如此這般,蘇氏一門慘死,蘇月兮這煎熬的許多年,就永遠不爲人所知了。還有榮安王的所作所爲,也再沒有證據了……
左右皆爲難,她居然想不出一個兩全法,隻能自欺欺人似的,用一場大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讓真相隻能任她信口而言。
在編造真相之前,無人注視她的此時此刻,她終于撐不住跌坐在地,抱着梅劍哭得像個孩子。
日升日落自有時,沒有人能永遠是光,發光,有光。
總有光照不進的角落,也總有藏在黑暗中趨光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