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紫岚轉身準備離開,隻是夏侯芸昭的話一直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因而人還未走到宮門口就改了主意,掉頭又走了回去。
她避過守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禦書房的門前,敲門的手停在半空中,思慮半晌最終還是叩了下去。
“進來。”李晟軒的聲音傳了出來,方紫岚推門而入。
李晟軒看到她的時候眼裏閃過一絲訝然,不過一瞬就又恢複了如常的淡漠,“縱然是皇宮之内,方大人也是如入無人之境,本事确實了得。”
她貿然前來自知理虧,被他一席話說得有些心虛,一時之間竟忘了行禮,低下了頭不敢看他,低聲道:“我有話想問陛下。”
李晟軒站起身走到方紫岚的面前,看着她躊躇無措的樣子,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你有什麽話要問朕?”
她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是想問陛下,也想問襄王。”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擡眸直視李晟軒道:“襄王殿下從北境回來進宮的那個晚上,太皇太後到底說了什麽,會讓他那般失态?”
李晟軒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确是一如既往的膽大包天,“方紫岚,你知道你在問什麽嗎?”
“與夏侯家有關,對嗎?”方紫岚追問不休,李晟軒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你當真以爲朕不會殺你嗎?”
她不依不撓神情堅定如初,“倘若陛下果真要我接任夏侯芸昭的位置,我就一定要知道真相。”
“與你接任無關。”李晟軒松了口,神色卻是無比陰沉。
方紫岚試探着問了一句,“那是和玉貴妃有關?”
李晟軒眼底戾氣深重,“方紫岚,你好大的膽子。”
方紫岚沒有半分退讓仍站得筆直,“我可以替代夏侯芸昭成爲陛下手中的劍,但不能做一柄什麽都不知道的劍。”
李晟軒的神色晦暗不明,方紫岚試探着開口道:“陛下不願說,不妨由我來猜。坊間宮内對玉貴妃頗有微詞,都說她不過是夏侯家的無名小卒,因泰安帝忌憚夏侯芸昭,才會有貴妃高位。所謂登高卻未必望遠,反而跌重之人比比皆是,對玉貴妃的閑言碎語,被有心之人牽連到了陛下身上……”
“住口!”李晟軒氣勢洶洶地打斷了她的話,“朕身爲泰安帝之子,名正言順的天下之主,豈是捕風捉影的市井流言可以誣蔑的?”
“是嗎?”方紫岚忽的笑了,清清淺淺的笑容并不明亮,卻足夠溫暖,“陛下知道就好。如今登高的人是陛下,隻要方紫岚一日在側,就會保陛下一日望遠。”
李晟軒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她一字一句清越無比,清晰了然地落在他的耳中,“不管是太皇太後,還是其他公卿,不論是宮牆之下,還是朝堂之上,無論是大京之内,還是四境之外,陛下隻管端坐在那明堂高位便好。我會成爲陛下手中的劍,爲陛下掃除所有障礙,讓陛下望得更遠。”
天子坐明堂,侍者守安康。
李晟軒恍然之間,想起兒時父皇泰安帝對他說過的這句話。
彼時的他不過四歲,尚不能理解何爲侍者。
父皇對他說,将帥宰輔皆爲侍者,爲天子者就是要穩坐廟堂之上,調将遣相爲天下所用,守得一個安康盛世。
隻是這麽多年以來,多少将帥宰輔,從未有一人對他說過這樣的隻字片語。
可此時此刻,這番話卻從一個最令他懷疑的人口中說出來,縱使他知道這興許不過是一份冠冕堂皇的虛僞承諾,但他卻隻覺得莫名安心。
他甯願偏聽偏信,願意把身家性命與天下安定,全都一并交付在她的手裏。
“好。”李晟軒聲音很低,而這個好字還是沉沉地落在了方紫岚心間。
她知前路未明,背叛與守護不過在她一念之間,可她願意一試。
隻要李晟軒敢托付于她,她就敢爲了這份托付與天下人爲敵,包括紀甯天。
她被自己近乎荒謬的想法所震懾,愣在了原地,她真的能夠做到那般地步嗎?
李晟軒俯首看向方紫岚,明明會說出這樣話的人,這一刻眼底卻是掩飾不了的忐忑茫然,原來她也隻是虛張聲勢而已。
方紫岚看着他勾起的唇角,隻覺得心中愈發慌亂,但仍硬着頭皮依舊站得筆直,“陛下願意……”
“朕願意。”李晟軒輕描淡寫地打斷了方紫岚的話,她局促不安地攥緊了手指,指甲在掌心劃出一道道月牙,“陛下怎知我要說什麽?這一番應下來可就再不能反悔了。”
“君無戲言。”李晟軒面上笑意更盛,“朕不會反悔,倒是你……”
他沒有說下去,方紫岚忍不住好奇追問了一句,“什麽?”
“朕登高望遠,孤家寡人無路可退。倒是你……”李晟軒頓了一頓,眼神變得愈發深邃,“若是承朕此諾,取代了夏侯芸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便是衆矢之的進退維谷,你可會怕?”
“怕歸怕,那我也不能舉步不前。”方紫岚說得坦率,“北境之主的位置固然好,我也守不了一輩子。人嘛,不進則退。”
“好一個不進則退。”李晟軒笑聲朗朗,“你不必怕,從此之後,你有朕。”
他看着方紫岚愕然的模樣,隻覺得豁然開朗。曾經的那些流言蜚語,仿佛都煙消雲散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夜太皇太後說他的生母玉貴妃與旁人有私,他并非泰安帝之子。
這樣的話他聽過許多,然而那般言之鑿鑿卻是第一次。
他不是沒有想過向夏侯芸昭求證,隻是無論真相爲何他都根本不敢追究。多少次午夜夢回,驚醒之際盡皆不安,可現在她的話打消了他全部的疑慮。
不論真相幾何,他都是登高的那個人。登高理應望遠而不是回頭看,過去的便過去了。
夏侯家卸任離京,方紫岚接替上位。今日之後,由她來爲他保駕護航,将千秋風景攬入大京之下,刻印上他李晟軒的名号。
往事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不論何時,請向前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