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雲港的清晨,在很多人眼中,和其它地方有着顯着的不伺每天淩晨六時三十分,随着廣播的響起,街道上的公共汽車站台附近便擠滿了要趕往工廠或是公司去上班的職工,而街道上,成陣的自行車更是顯出了這座城市的不同。
在連雲港的二十餘萬市民之中,有六成勞動人口直接在公司名下的企業工作,另外兩成又間接爲公司工作,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座城市正像他的建立一樣,一切都屬于公司,當然這也不是全部,在這裏同樣分布着數百家規模不等的投資商建立的企業,不過在連雲港能數得着的企業,卻大都是公司企業,這一點,至少在短期内是無法改變的。
作爲亞新大藥公司的經理,項松茂和其它的企業老闆不同,他沒有自己的代步轎車,也沒有自己的包租轎車,穿着一身西裝的他,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乘公共汽車,盡管亞新大藥公司距離他住的地方,需要轉上兩路公交才能到達,但并不妨礙他每天乘公共汽車去上班。
在站台等車的時候,項松茂朝左右看去,站台附近盡是等公交車的人,穿着藍色夾克的大都是工廠的工人,而穿着西裝或是仿軍裝式樣服裝的人大都是公司職員,在這裏,根本就見不到在其它城市所習慣的長袍,事實上,這或許才是連雲港最大的不同。
“剪辮不易服!”
這或許是清末民初的個特點,在清末時,當時中國政權尚在滿清之後,雖有人提倡剪辮,但剪辮卻帶着風險,畢竟滿清有着“留發不留頭、無辮斬首”的祖制,而辮子這自甲申年後,用“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方式,以暴力強加于民·順者生、逆者亡,辮子在成爲奴役一個民族的體現的同時,又在幾百年間易發易服的過程中變成了一種習慣。
而在武昌軍興之後,剪辮易服則光複民族的象征·在風氣開放的東南各省民衆紛紛自動剪除剪辮子,而在北方各省,幾乎處處受到愚民的抵制,甚至還于山東、河北等地釀成“剪辮血案”,有辮之人喊打喊殺的對象則是無辮之人。
後來雖說剪辮成爲主流,可“剪辮不易服”卻在國内各省成爲習慣。
但是在連雲港這種習慣卻被強行阻斷了,從公司開修隴海鐵路那天起·即開始向工人提供制服,慢慢的這成爲連雲港以及整個隴海的習慣,即便是在隴海沿線投資的非公司企業,也同樣向工人提供制服,而這些制服都是仿“式”的夾克,而向文職員工提供要麽是西裝、要麽是仿軍裝樣式的服裝。
在這種前提下,長袍馬褂自然而然的在這裏遭到淘汰,但更重要的一點是·長袍馬褂在這裏不受人“待見”,尤其是不受公司待見,盡管公司沒有明說·但是如果兩個人同時去應聘工作,一人穿西裝或是仿軍式服裝,另一人穿長袍馬褂,公司會先前者,而不是後者,據說,這同李緻遠有些關系,李緻遠不喜歡那種“奴隸色彩極濃的長袍馬褂”。
對此,在外界看來或許是謠傳,但是項松茂卻知道·這并不是謠傳,在初來連雲港時,穿着一身馬褂的他,曾被公司中的一些朋友禮貌的提醒他,脫掉長袍馬褂,隻因董事長曾在公司中看到員工穿着長褲馬褂時·雖說當時沒發表任何意見,但最後卻和他人的聊天中稱那些“剪辮不易服”的人,是“一群當不夠奴隸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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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項松茂非常不理解,可後來朋友們解釋着,那些“剪辮不易服”的人實在是可悲到極點,因爲他們剪掉了頭上的辮子,卻沒有剪掉心中的辮子,他們的剪辮隻是迫于無奈,這恰是習慣爲奴隸的人的可悲之處,正是骨子裏的奴性讓他在剪掉尾巴的時候,又保持着奴隸的衣着。
而中國欲要富強,首要之事,便是必須去除骨子裏的奴性。否則中國即使富強,也不過是由異族之奴,再轉淪同胞之奴。
雖說不認爲自己是奴隸,但項松茂最終還是選擇穿上西裝,扔掉了馬褂,最後甚至連家中的女眷,也依着公司發布的“漢裝”期刊内的樣式,扔掉了滿人的旗袍。
不過對于穿什麽樣的服裝,在項松茂眼中看來,無足輕重,對他來說,更重要是藥廠!
在很大程度上,項松茂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單純的商人,和很多民族工商業者一樣,項松茂出身并不高貴。1880年生于浙江甯波,少年時讀私塾,接受傳統的儒家教育。後因家道中落,14歲時就去蘇州當學徒。年後出師,因爲勤懇仔細,他被老闆委以賬房之職。15年前,經二舅吳子琴介紹,項松茂來到上海中英大藥房擔任會計。在中英大藥房裏,他的才幹很快得到總經理的賞識,被調往漢口分店擔任經理。此時的項松茂已經展示出自己的商業才華,被選舉爲漢口商會的董事。
而上海名人黃楚九則是他一個重要的引路人。黃楚九自己琢磨出一種“艾哭補腦汁”,因爲藥裏添加了嗎啡,喝了以後很容易興奮。黃又打着美國“艾羅博士”和“強壯民族”的招牌,這個藥居然也賣得相當好。在推銷“艾羅補腦汁”的過程中,黃楚九結識了精明強幹的項松茂,在這位商界豪客的邀請下,項答應出任上海五洲大藥房總經理一職,但條件是給予完全自主權。
項松茂經營的特點與黃楚九有些相似,都是開拓型的,敢想敢幹,重視廣告的宣傳效應。他到任後,發動一場改革,将店内的豪華擺設變賣,充實資金周轉,遷入新址,改變内部機制,設立本牌藥品總發行所、門市零售部和批發銷售部。一方面擴大藥品進口,一方面開拓自制成藥。除“人造自來血”之外,又增添了健胃補虛的“補天汁”、清血解毒的“海波藥”、健腦潤腸的“樹皮丸”、化痰止咳的“助肺呼吸香膠”等。項松茂的改革,加上這些成藥的問世,使五洲大藥房的聲譽大振·利潤也成倍增長。
五洲大藥房和中法大藥房一樣,在上海出名之後,股東内部不斷發生矛盾。也就是在這時,項松茂的朋友邀請他到連雲港發展·但項松茂在連雲港一番考察之後,雖說連雲港醫院頗多,但醫院内大都是外國藥品,這讓他痛感如果沒有現代化制藥工業,即便賣的自家藥品再多,也不過是傳統藥鋪而已。
最終幾經權衡之後,退出五洲大藥房的他選擇接受公司的聘請出任“亞新大藥公司”總經理·而讓他看重的卻是亞新大藥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家現代化制藥企業。就在亞新制藥公司剛一投産,即趕上了“膠澳事變”。
事變後,他即積極支持抗日運動,擔任隴海抗日救國委員會委員,同時根據總公司的指示,一面将企業内全體職工編組成武裝工人一營,自任營長,對職工進行嚴格訓練·規定職工下班後訓一小時,積極備戰的同時,又接受經略使公署生産軍需藥品的任務·親自監督生産,日夜不停趕制藥品,供應前線急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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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也正是從那時起,亞新壟斷了隴海的西藥供應,同時借助事變後發生的抵制日貨運動,将亞新西藥銷往全國,雖說現在亞新大藥公司成立不過一年,但卻早已發展成爲中國最大的西藥以及醫用器械生産企業,而且其生産的西藥、醫用器械更出口至國外。
不過作爲這家企業的總經理·項松茂卻全沒有一家“大企業”總經理的派頭。就像他坐公交車一樣,而這正是他的作風,在他看來,與其做那種四千元一輛的汽車,倒不如用四千元買機器,多生産一些紗布。
終于·轉了兩路汽車到了亞新大藥公司之後,亞新大藥公司看起來并不怎麽顯眼,在廠房前方一棟兩層高的木制臨時建築便是亞新大藥公司的總部,但亞新的心髒并不在這裏,而是在廠區和辦公樓之間的藥物研究所,那裏才是亞新的心髒所在。
站在辦公室的窗邊,把毛巾挂在盆架上的時候,項松茂朝着那棟四層的全封閉的藥物研究所看去,那座研究所中集合着全中國最優秀的藥劑師,其中不少人都留學日本、德國、英國學習過醫學。
在亞新大藥公司成立的近一年間,那座研究所已經根據外國技術資料研發超過六百種藥物,可以說,正是研究所的技術研究支撐着這家公司成爲亞洲最大的西藥制造企業,而在項松茂的内心深處,他卻夢想着要把這變成世界上最大的醫藥生産企業。
“不知道馬教授怎麽樣了!”
望着研究所,項松茂想起研究所的主持人——馬克多,那位槟城華僑,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在廣州泰安大藥房的羅開泰先生的資助下,赴英德兩國學習醫學,旅歐近十年方才學成,不過在泰安大藥房的人看來,那人卻是學“糊塗”了,以至于腦子中滿腦學問,卻不知變通、不知救人,雖說其幫助泰安大藥房研制多種藥口,但泰安卻無意西藥制造,後來由廣州分公司聘請爲亞新大藥研究所主持人,可幾天前,卻因一點小傷住進了醫院。
“下午去看看他吧!”
從兩三天前起,馬克多的聲音變得低沉許多,連說話都覺得疲累,所以在面對護士的要求,他也不多争辯,伸出右手臂。
但是他還是不解,爲什麽需要進行葡萄糖與維他命的靜脈注射。盡管在某種程度上,馬克多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合格的醫生,在英德兩國學習醫學時,他更專注于醫藥,一是因爲洋人藥房的壟斷,二是因中國不能生産西藥,所以他才會專注醫藥,隻可惜羅少爺并不像羅開泰先生那麽有遠見,根本就無意從事西藥生産。若非如此,他又豈會來連雲港。
看着被紗布包裹的左手,馬克多的神情變得有些無奈,隻不過的騎自行車摔倒了,手掌擦傷,可現在傷口卻感染了。在過去的幾天間,隻以點滴維持體力的馬克多,這時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差點站不穩腳。他披上長袍穿上拖鞋,輕輕推開病房的門。所幸,特别病房的長廊上并無人影,他看了看自己的病房離護士站約有十數米。
馬克多扶着長廊牆壁,踉踉跄跄-地走着。終于走到護士站,裏面隻有護理長與三名護士,沒看見任何醫生。他不發一語地走進護士站。
“哎呀!馬克多教授!”
一個護士高聲驚叫,護理長立刻奔到馬克多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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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您不舒服嗎?爲什麽跑到這兒來呢?如果您有任何吩咐,隻需按鈴就行了。來我扶您回房。”
護理長與另一位護士扶着馬克多。
“不,我要看我的病曆。”
護理長聞言,愣在那兒,
“不行的……”
“什麽?不行?竟然這麽對我說話!”
馬克多氣喘如牛,怒斥着護理長,一直以來他對隴海鐵路的印象都很不錯,尤其是在這家醫院他看到了那句“不論你是什麽民族,不論你有沒有錢也不論你是什麽身份,你都有權利在這裏得到治療”的牌子之後,對這所醫院更是充滿了好感。
也就是窮人來治病,醫院也不會拒絕治療。馬克多曾從報紙上看過,有隴海附屬地之外的市民生病時來隴海鐵路沿線的醫院,總有人會在治好病之後私自出院,反正他們留的也是假地址,出院後也收不到帳單,盡管如此,沿線的醫院也從未拒收過任何病人,不過醫院自然有基金來付這些費用,事實上按照醫院的規章貧困病人是可以獲得免費診治的,隻需要提出申請就行。
不過好感歸好感,這些醫院太“克守”規章,比如病人無權病曆,即便是他,還是這所醫院的客座醫生在未經許可之前也無權自己的病曆。
“教授,您現在是患者,請回病房休息吧。”護理長再次懇求道,上前想扶住馬克多,馬克多甩開她的手,
“這是醫生的命令!拿出病曆!爲什麽不肯拿出病曆?”
此時馬克多那原本勉強還算健壯的身軀,如今已變得瘦削許多,他雙頰瘦削、臉色發青,但是凹陷的雙眼仍舊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幽魂般的身影直逼護理長。護理長吓得臉色發白,不斷地後退。
“快,拿出病曆!”馬克多擠出最後一絲氣力,大吼着。
護理長雙手微顫地從整理櫃上拿出病曆,遞給馬克多。馬克多一把搶過病曆,立刻翻開。
經檢查發現手部傷口細菌感染,已進行多種藥物治療,鑒于藥物和各種醫治方法無效,采取安慰療法……
“安慰療法”
馬克多仔細讀着病曆,他迅速地翻閱所有可能的頁面。不安與恐懼讓他心跳加快、耳膜嗡嗡作響。可是,馬克多找不到任何不妥的記述。他再翻到記載有注射處方箋的頁面,他想了解醫生剛才靜脈注射的内容。
注射處方:
葡萄糖:c
維生素乙1:00g
維生素乙kkg
維生素丙:500mg
果然,除去維生素之外,并無任何可以起到作用的藥名,對于維生素,馬克多并不陌生,因爲盡管維生素是波蘭裔美國科學家卡西米爾7馮克,綜合了以往的試驗結果,發表了維生素的理論。他認定自然食物中有四種物質可以防治夜盲症,四種物質分别被稱爲維生素a,維生素b,維生素c和維生素d
但是亞新大藥卻是第一個實現維生素批量生産的醫藥公司,而那四種維生素的中文分别稱爲維生素甲,維生素乙,維生素丙,和維生素丁,這些名字正是由馬克多取的。盡管現在維生素的出口是公司利潤最大的産品之一,但熟知其效果的馬克多卻深知,這些維生素對他的症狀沒有任何效用,隻是安慰治療而已。
“護理長,抱歉,打擾了。”
合上病曆,馬克多對護士道了歉,便由護理長與護士攙扶着返回病房。
躺在病床上,看着屋頂的燈光,病房内不時傳出其它病人的咳嗽聲,在隴海的醫院之中,并沒有單人病床,這裏所有的病房都是雙人病房,這是公益醫療體系的必然,可這時,他卻不再覺得房間嘈雜了,對他來說,他清楚的知道,醫生對于他的症狀—細菌感染,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同樣作爲醫生的他也知道,這是事實,現在的醫藥根本無法治療細菌感染,任何人一但被細菌感染,那麽就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在絕望中等死。
這裏的醫生已經力所能及給了他盡可能多的治療,維生素的工業化生産,使得醫生可以給他一種安慰,他會在安慰中慢慢的死去。
“不,我不能死!”
(這一章,以馬克多向發明磺铵的多馬克緻敬,正是他改變了人類對抗疾病的曆史!)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