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内。
俯身于書桌前的李子誠,右手持着毛筆,在宣紙上書寫着。
“汨羅淵中波濤動,巫山峰旁亂雲飛;昏昏濁世吾**,義憤燃燒熱血湧;權貴隻曉傲門第,憂國此中真乏人;豪閥但知誇積富,社稷彼心何嘗思;賢者見國衰微征,愚氓猶自舞世間。治亂興亡恍如夢,世事真若一局棋;……”
不知爲何,提起筆來的李子誠的腦海中全是一片空白,隻是回憶着大學時代曾看過的《昭和維新之歌》的詞在紙上書寫着,或許這是一種發洩,或許也是一種對現實的無奈,曾幾何時,年少輕狂的時候,當他第一次聽到那首歌,看過那首詞時,所感受的同樣是一種濃濃的無奈,甚至爲諸多世事而不平,爲現實的而無奈,雖然他同樣痛恨日本軍國主義,但是每一次聽這首歌卻莫名地爲這首慷慨悲壯之歌所感動。除了旋律的原因之外,大概,還是因爲詩中那股抑郁不平憂國憂民的情懷令人心有戚戚焉!
可是現在呢?依然是濃濃的不平之意,即便是現在。盡管大權在握,可對于現實卻依然如此的無力。
究竟……此時,或許隻有這首古漢體詩才能表明他内心的一切,才能發洩他心中的不滿,這首《昭和維新之歌》是五一五事變(刺殺首相犬養毅)的主要謀劃者海軍青年軍官三上卓所作的,文中提到汨羅江、離騷,是爲了表明自己與屈原憂國憂民的精神是一樣的,此時,李子誠的心境未未完不是如此。
他渴望着改變,向往着改變。他曾經自得的認爲憑借一已之力,他正在改變中國的命運,似乎也正是如此。
在中國近代史上,中國的國際地位,什麽時候能與現在相比?中國的經濟形勢什麽時候能與現在相提并論?甚至于就連同千百萬民衆的生活亦發生改變,可是……這個國家依然是那個國家,這裏的官員依然是那些官員……
直到張作霖爲一已私利洩密之後,李子誠終于醒悟了。他終于意識到,他并沒有改變這個國家,事實上,這個國家依然是那個國家,無論如何發展,無論國家經濟發展到什麽形勢。自己至多不過隻是爲這個病人注入了幾針營養液,把那些毒瘡化爲暗瘡,可那些暗瘡依然在那裏腐蝕着這個國家的筋骨,依然在腐蝕着這個國家的根本。
根本性的改變,或許。隻有一場根本性的,從根到裏的,從下至上、從下至上的一場變革,才有可能改變這一切,心下無法平靜的李子誠在那裏奮筆疾書着,一個個正楷不時的書寫于宣紙上。
“神州維新春空下。男兒連結爲正義!胸中自有百萬兵,死去飄散忠魂在;腐舊屍骸跨越過,此身飄搖共浮雲。憂國挺身立向前,男兒放歌從此始!蒼天震怒大地動;轟轟鳴鳴非常聲;永劫眠者不能寝;中華覺醒在今朝;且觀九天雲垂野;又聽四海浪嘩然,革新機會現已到,夜起暴風掃中華;天地之間落魄人。迷茫不知道何方,塵世曾誇榮華者。誰家高樓還可見;功名不過夢中迹,唯有精誠永不消。人生但感意氣過。成敗誰複可置評;離騷一曲高吟罷,慷慨悲歌今日完。吾輩腰間利劍在,廓清海内血泊湧……”
終于這首被稍做改動的詞寫于紙上,懸着筆,看着紙上的詩,李子誠的心境卻依是難平,将墨汁淋漓的紙拿在手中,看着這詩,想到自己的憂國憂民之心,想到……終了,李子誠還是一聲長歎。
一聲長歎之後,李子誠卻離開了書房,隻是在書桌上留下這麽一首詩。而在李子誠離開辦公室後,兩名特勤局的特工卻依照慣例進入書房檢查,關閉窗戶,拉上窗簾,在他們經過書桌時,其中一名特工無間中朝着書桌看去,便被那張浸寫着墨汁的紙張所吸引,他朝前走幾步,看着紙上面的詩,整個人頓時便站在那裏。
“汨羅淵中波濤動,巫山峰旁亂雲飛;昏昏濁世吾**,義憤燃燒熱血湧;權貴隻曉傲門第,憂國此中真乏人;豪閥但知誇積富,社稷彼心何嘗思……”
這名特工念着這首詩,整個人的神情随之顯得有些激動,他和另一名特工彼此互視了一眼,兩人卻是不由自主的看着那詩,念着那詩……
在中國,或許是始自清末,軍隊營區往往遠離城市,這是源自袁氏小站練兵,後經新軍之練進而影響全國,其原因是爲使兵佐遠離城市繁華,從而安心軍旅,由此才有了一座座規模龐大的足以供數萬官兵居住訓練的軍營。
而與之不同的是,在内務部設立内務部隊之後,内務部隊這支規模有限的部隊,卻出人意料的選擇距離城市較近的位置,這或許是因其負責的使命不同,内務部隊不僅需要承擔剿匪任務,而在必要時,同樣需要協助警察處理地方案件,尤其是對于中央警察總局來說,内務部隊是其在全國各省展開行動最有力的支持。
而國人之所以熟知内務部隊,卻并不是因其在短短一年之間,于全國各省剿除近五十萬土匪,更多的卻是因其配合财政部稅務官執行的“強繳稅金”行動,對于很多國人來說,自覺繳納稅款,存在着很多問題,尤其是在實施國地稅分征之後。更是如此,那些地方人士往往根本就不把非武裝的财政部稅務官放在眼裏,盡管财政部特勤局的特工亦曾配合其征稅,但是輕武裝的特工卻沒有多少威懾力,因此暴力抗稅現象普遍存在,征稅工作經常是困難重重。可見,組建稅務武裝警察部隊是絕對必要的。
可是袁世凱卻從未批準組建稅務武裝警察,可稅卻不能不征,而對稅款流失和暴力抗稅的現象多次發生,最終經國務院批準。内務部隊開始承擔起協助稅務官征稅的任務,也正因如此,幾乎每個月内務部隊總會出現大小報紙的報頭。
或許是在建立内務部隊時,因爲其執行太多城市任務,所以其軍營往往靠近城市,就像駐紮于京城南郊的内務部隊第一總隊,其軍營距離北京不過隻有不到六華裏,甚至在走出軍營數分鍾。就可以看到相對繁華的酒樓甚至妓院,對于商人來說,軍人的錢财總好賺的,他們自然不會錯過這些軍饷豐厚的内務部隊官兵的錢包,雖說在軍營周圍早在征地時就與附近的地主簽定了合同限定軍營周圍500米内的建築用途,可那不過隻有500米。那些輪休的軍爺們,顯然不會去考慮那短短的數百米。
依如往日,在周末時,那些于軍營周圍的酒館、妓院中,早早的便迎來了許多于此耍玩的士兵。軍人同樣也是人,他們同樣需要放松,士兵如此,軍官同樣也是如此,不過與士兵們往往于一樓廳堂大廳随意而坐三五相聚,放肆任形不同。那些軍官們爲了避免與士兵相逢的尴尬往往會選擇進城,相比于士兵,軍官們的收入更高,自然也能支持這種開支。
在城内的一家餐館樓上的包廂内,三四名青年軍官和兩三名身穿白襯衫的年青人,依如往日似的在那裏喝着酒,相互談論着時事,他們談論了很多。從遠征軍的戰事,到國内的實業,再到民衆的生活,對于年青人而言,他們總有這樣、那樣的抱負。
“民衆的生活太貧苦了!”
放下酒杯,王國梁用一種極爲不平的口吻說道。
“其實也不盡然嘛,現在總理和國務院正在努力着,不少百姓的日子已經比過去好許多了,今年不少地方都是大豐收……”
在國務院财政部工作的李家祥有些不太贊同的說道,随後他又特意強調道。
“現在,事情總是朝着好的一方面扭轉着!”
“扭轉?需要多長時間!”
望着中學同學,孫興茂用一種極爲不滿的口氣說道。
“總理在努力、你們在努力,可是要多少年?上個月,我剛從山西省回來,調查新兵家庭狀況……”
作爲中隊副官的孫興茂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調查新兵的家庭情況,随後他一本正經的說着他在調查新兵家庭時所看到的鄉間生活狀況。
“……總之,不到農村,根本就不知道農村終竟是什麽樣子,也就是這次調查,我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十幾年的寒窗生活是和貧困的世俗隔絕的,也同樣深深地體會到國内民生之艱難……”
在他長歎一口氣時,李揚同樣深以爲然的點點頭。
“我們第一總隊,是駐于京城,幾乎從來沒有執行過剿匪任務,可其它部隊在執行任務時,總會接觸到鄉間的真相,接觸到民生疾苦,不少同僚在寫信都說,這剿匪剿匪,一種匪是世匪,這種匪當剿之,還有一種匪,根本就是貧苦的生活和當地官府逼出來,老百姓的生活之苦,豈是言語所能形容!”
搖頭歎息着,李揚這位總隊作戰處的參謀又不無感慨的說道。
“上個星期,我收到一位在遠征軍服役的故友的信件,他所在的部隊是一隻省軍部隊,其中也有的父母給出征的兒子寫信,說戰死之後用國家發給的錢來盡孝吧。”
說到這裏,他猛的喝一口酒,雙眼随之一紅。
“用戰死的錢盡孝!生活要絕望到什麽地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他那憤慨不平的話語道出的時候,李家祥深以爲然的點點頭,随後同樣有些憤憤不平的說道。
“一方面是老百姓貧苦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官員的**、浪費,地方上不說,地方官員的貪腐從所周知,就是這京城,又能幹淨了?索姆河,遠征軍戰捷,府方前後舉辦了數十場各種等級的慶捷宴會,單是這筆錢府方就花了近千萬……”
“近千萬……”
一時間衆人無不爲之驚訝。
“可不是嗎?這筆錢都花到了什麽地方?全都浪費了,有這筆錢,還不如用來撫恤士兵們……”
“财政部不會不出這筆嗎?你們财政部不是國務院的嗎?總理怎麽會同意的!”
“總理能不同意嗎?要穩定、要協調。府院分治,但不能産生太大的矛盾,府院不和,必定導緻政壇混亂,總理在考慮大局!”
“大局……總理是好,可大總統那邊……”
“可不是嗎?若不是有大總統、各省将軍給那些貪官撐腰,内務部早就把那些貪官清理個幹淨了,大總統卻和各省将軍沆瀣一氣。以公器爲牲,以此鉗制總理,總理雖有制國之能,又能如何?隻能無奈悲憤了!”
嘴上這麽說着趙連佑的眼前依還是浮現出那晚總理在工商部那張疲憊、失望又憤慨不平的臉龐,面對那麽一群貪官污吏,總理能不失望嗎?面對民衆的苦楚。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總理,又能怎麽辦呢?
“汨羅淵中波濤動,巫山峰旁亂雲飛;昏昏濁世吾**,義憤燃燒熱血湧;權貴隻曉傲門第,憂國此中真乏人;豪閥但知誇積富。社稷彼心何嘗思;賢者見國衰微征,愚氓猶自舞世間。治亂興亡恍如夢,世事真若一局棋;……”
心下如此思索着,趙連佑的嘴邊輕吟這首詩來,而在他吟詩時,包廂内的諸人無不是一陣驚訝。
“權貴隻曉傲門第。憂國此中真乏人;豪閥但知誇積富,社稷彼心何嘗思;賢者見國衰微征,愚氓猶自舞世間。治亂興亡恍如夢,世事真若一局棋……”
李揚等人于心下輕吟着這詩時,看着趙連佑有些驚訝的問道。
“南林,這詩是誰做的?寫的可真貼切!”
而趙連佑卻是沒有回答他,隻是喘起酒杯喝下一口烈酒,
“神州維新春空下。男兒連結爲正義!胸中自有百萬兵,死去飄散忠魂在;腐舊屍骸跨越過,此身飄搖共浮雲。憂國挺身立向前,男兒放歌從此始!”
吟至此處,他的聲随之變得高亢起來,整個人亦随之變得有些激動、有些亢奮。
“……蒼天震怒大地動;轟轟鳴鳴非常聲;永劫眠者不能寝;中華覺醒在今朝;且觀九天雲垂野;又聽四海浪嘩然,革新機會現已到,夜起暴風掃中華;天地之間落魄人。迷茫不知道何方,塵世曾誇榮華者。誰家高樓還可見;功名不過夢中迹,唯有精誠永不消。人生但感意氣過,成敗誰複可置評;離騷一曲高吟罷,慷慨悲歌今日完。吾輩腰間利劍在,廓清海内血泊湧……”
靜!
詩畢了,包廂内卻是靜了下來,李揚等人此時完全沉浸于詩中所展示的憂國憂民之心之中。
“好詩!好詩!”
搖頭輕歎時,李揚在心下輕品着詩意,一時不禁熱血沸騰,詩中所透出的那股抑郁不平的且又憂國憂民的情懷,實在是令人心有戚戚!
“這詩是何人所做?南林……”
“何人所做?還有誰能寫出首詩來?”
苦苦一笑,趙連佑卻是又喝下一杯酒。
“這詩是半個月前,總理親筆所坐!”
這首詩并沒有傳到外界,事實上就連同那天總理在工商部的講話,亦因爲人事科長的講話,而未被外洩,對于那些身處中央的官員們來說,他們同樣有着自己的政治敏感性,他們自然知道保密的重要性。
當然,他們更清楚,在“府院分治”之後,府院雙方看似和諧的背後的暗潮湧動,自然的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些事情還是保密的好。
“啊……”
他的聲音一落下,衆人不由一陣啞然,詩謂以心境,而總理竟然以屈原喻心,這……汨羅江、離騷,這無不是爲了表明他與屈原憂國憂民的精神是一樣的,而僅僅隻是一樣的嗎?
想來總理之所以會寫出這樣一首與屈原之志相似的詩,恐怕更多的還是濃濃的無奈之情,或許總理也已經疲憊不堪了,甚至于,對總理來說,他的内心對現行的中國現況亦是深惡痛絕,可,他又能做什麽呢?
“總理手書!”
在衆人驚訝時,趙連佑卻是有些沉重的點點頭。
“國家時局如此不堪,即便是總理有天縱之才又能如何?現在總理每欲實施種種變革,總會受到諸多限制、諸多制約,大總統與府方爲一已之私利,于地方沆瀣一氣,從而抵制國務院實施改革,總理雖是有心改變,但卻亦無能爲力啊!”
無能爲力!
在趙連佑這麽說的時候,李揚等人卻是一陣沉默,作爲軍人他們原本不應該插手政治,可是現在,念着那首詩,一種空前的使命感卻在他們的心胸中彌漫着,漫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