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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年,丙辰年,春夏之交。北京。
接連幾日的風沙彌漫,街巷、房舍、樹木都被蒙裹在黃澄澄、渾濁濁的霧帳之中。行人顯見得少了;穿梭在街巷裏的黃包車,敲打着清脆的鈴聲,匆匆隐現;天空沒有飛鳥,風不時地發出哨音……
“讨厭的秋天!”
有人這樣詛咒。
打從清末蒙地放墾以來,最近幾年,每到春秋兩季,從蒙地刮來的風總會卷來一陣陣的黃沙,風沙卷起之時,這天地間,就像是給蒙了一層黑紗一般,遮雲蔽日的,全是一副不見天日的渾混沌模樣。
春天彌漫的風沙,不單給京城蒙上一層陰沉,同樣也給内城的中南海,這座幾百年的皇城,給蒙上一層渾濁的黑紗,而此時這座古老的皇城,現在的大總統府内卻是一派冷清。
已經做了五年的民國大總統的袁世凱,大約是受着天氣的影響,整日整日地沒精打彩,連那最近年餘那越顯肥胖的身軀也跟着萎縮低矮了,臉膛雖說不見瘦削,可他臉上卻是見不到什麽神采,甚至就連那雙似能看透他有心肺的眼睛,也跟着失了神,人仿佛是在幾天之間,完全老了一圈。
才不過五十八呀,正值風華正茂!
清晨起床之後,看着鏡中自己的模樣,袁世凱如此嘀咕着,原本,他想到中南海的花園中散散心,可是。望着室外渾渾濁濁的天氣,頓時沒有了什麽心思的他索性把門閉起來,不出去了。
在居仁堂的小書房内,坐在桌子旁,想靜下心來辦點别的事,但袁世凱卻發現自己的思緒卻又亂了,亂得不知辦什麽才好?
爲此他有點嗔怪自己:
“今個,我這是怎麽啦?”
何止是今個,在過去的半個月中,袁世凱發現自己的氣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雖說現在他一天還吃着一隻烤鴨,偶爾的還能吃上一隻烤兔,甚至吃上幾斤牛羊肉,雖說這胃口依在,但是這精氣怎麽總像是差了點呢?
尤其是胯間的難言之痛,更是一日甚于一日,這身子骨,當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不過才五十八啊!
就在這個念頭再一次湧現時。原本剛剛端起宮中的禦廚做出補湯的袁世凱,卻是一失神,把手中的白玉杯給打碎了,随之,他那原本就沒有什麽精氣的臉色,随之變得的煞白起來。那個袁家的秘事,再一次于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多年來,河南項城袁氏一族雖然官運亨通,但大多短命而亡。袁世凱的曾祖父袁耀東不足40歲便去世,叔祖袁甲三57歲時死亡。生父袁保中活不過51歲,嗣父袁保慶49歲時散手人間,堂叔袁保恒僅活到52歲。四代人下來,關于”袁家人活不過六十歲”的說法成了許多人知道的秘密。
而現在……他袁世凱已經五十八歲了!離那個大限,隻剩下不到兩年了,這……聯系着最近身體的異常。瞬間,袁世凱的心下便涼了起來,自打從就任大總統之後,這年齡一點點向60歲看齊了。
現在,身子骨也不如從前了……
想着将臨大限的年齡,一盆冷水,當頭從袁世凱的頭上一下澆了下來,隻澆得他從心涼到腳底。深深地呼出積在胸中多日的郁悶之意,和着對生命的提憂,隻讓他一陣心煩意亂。
此時,窗外的風停了,沙也消了。藍天又成一片,白雲于空中浮遊着,可這一切,對袁世凱來說,卻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大限将近了!
活而患死,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或許,五十八這個年歲憂死尚遠,可對于袁世凱而言,這個日子卻是近了,近的他自己都不敢去相信,不願意去想象。
“五十而知天命”!
轉眼已經五十八歲了,五十歲時,袁世凱就知道自己的去從了,所以,他從不會遇事慌慌張張的,不僅如此,面對人生起伏,他總能坦懷以對,雖說心有不甘,但至少還能忍受,而且他是有這個能力的,他相信時間,時間會證明一切,即便是當年因足疾要”回籍養疴”了,他也在心惱之時,安然接受,等待東山再起之日。
可現在不同,現在的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靠着”清廷”的袁大人了,他早就是把”滿清”逼退位的”袁大總統”,現在作爲中華民國的大總統,他是去面對一個央央大國的興衰,對待億萬黎民的生死存亡,一失足不是個人的千古恨,而是國家興亡。
雖說讀書不精,但袁世凱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人,三歲的娃娃都懂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難道他這個知書達理的人不懂?
他懂,所以,他比誰都想把這個國家給操持好,從朝鮮歸國後,于小站編練新軍,是爲了強國,所以,他成了第一個認真學習國外軍隊的組織方法和戰略戰術的人,并且也是第一個極力鼓吹軍隊必須實現現代化的人。
庚子之後,擔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參預政務大臣等八大臣後,對各項新政,袁世凱更是事事率先倡辦。清廷革創之政,幾乎均出已手。并且盡量尋求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支持和諒解,以便推動保守的漸進改革。
再到後來與南方的革命黨合作,推翻滿清,爲的還是國家,甚至到後來鎮壓”民二叛亂”,同樣也是爲了國家。他想把國家辦好,想把這個沉淪的國家建好,而且也一直如此努力着,再到後來,邀請李子誠進京,繼續嘗試着的早已看透的”民主”,暫時放棄”中央集權”,接受李子誠的”緩集”之策。有那一個不是爲了國家呢?
回想着過去三十餘年間所作所爲,袁世凱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做都是爲了救國之行,而這麽多年下來,這國家的時局,又操持的如何了呢?
國家似乎正在一步步的步入正軌!
于國際上,現在遠征軍于歐洲爲國酣戰,國家地位日升,過去那些扯鼻子瞪眼的各國公使,說什麽話都是客客氣氣的,有商有量的。有時候,中國隻要表現出強硬之态,他們就會作出适當的讓步。
于國内,國内的經濟實業可謂是突飛猛進,全國各省每月千家工廠開業,在收回關稅、廢除厘金、減免苛捐的同時,國家稅賦日增,财政寬餘之數。遠超過世人想象,不出兩年,中央歲入即可達十萬萬之數。
除去在如何恢複中央的權威,以及恢複國内統一的政治秩序,處理好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問題上,中央和地方依還有些糾葛之外。現在的中國可以用國泰民安加以形容,老百姓的日子,也遠好過晚清,這國家正在朝着”太平盛世”一步步的走着,雖說困擾他數年的政黨與政治、中央與地方的問題依還沒有解決。但袁世凱相信,這一切總能解決,到最後他一定會留下一個”太平盛世”于國家。
到那時,史書提及袁世凱時,一定會用撥亂反正、一統中華、袁氏盛世來形容,他就是中國之華盛頓。中華民國之”太祖”,中華盛世由其而建……可……
老天卻沒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啊!
“六十啊!”
念叨着這麽一句話,袁世凱本來就粗短的身材更顯得又短了一截;眼神也疲憊了,眉鬓間的皺紋似乎在這片刻之間,更多而且又更深了。
“哎……”
長歎一口氣後,袁世凱的眼神也顯得呆癡了,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侍從是什麽時候。把地上碎裂的白玉杯給清掃幹淨,隻是在那裏獨自品味着大限将至的苦澀。
“大總統,徐顧問求見!”
這時,門外侍從的話聲,打斷的袁世凱的浮思。
“哦,請他進來吧!”
徐顧問,是徐世昌,恢複國務院之後,國務卿的位子自然裁撤了,而徐世昌則成爲了”大總統特别顧問”,于總統府地位甚至在總統府秘書長之上,而徐世昌對這一安置似乎也不甚反對。
在袁世凱等待着徐世昌進來時,在這處辦公兼卧室的居仁堂,顯得靜悄悄。徐世昌被領進來的時候,袁世凱正坐在書房内,整治了一番煩亂的心思後,袁世凱見徐世昌進來,忙起身道:
“菊人兄,你怎麽來了?”
“聽說大總統身體不适,我來看看你。”
徐世昌連忙應說道。
“點點小病,何必放在心上。”
“千裏長堤,潰于蟻穴,病小也小視不得!”
袁世凱笑了,用輕松地日氣說:
“人生不能無疾病,生死殊不自料!以予自問,雖才不足望古并世,似無居予右者。然,任事凡四年,志未盡展,設我去位,代任者雖已預舉,其名藏之,然而,其才力或尚遜于予。中國後來安危,正難預蔔耳!”
說這番話時,袁世凱的神志由輕而沉,雙眉也漸漸鎖了起來。
徐世昌見狀,心裏一驚:
“剛剛還說是小病,怎麽一忽兒又惦記起身後事來了,難道他真的知道自己不行了?”
而這時徐世昌正想進言勸說安慰,袁世凱卻開口說道。
“讓菊人兄見笑了,由感而傷罷了!”
擺着手,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糾葛下去的袁世凱顯然不想再談這個問題,同時把話一轉。
“菊人兄,這外間最近有什麽事嗎?”
這麽大的中國,有什麽事是他不知道的,有,但也不多,不過體諒他心思的徐世昌腦子一轉,連忙回答道,
“大總統,可知前幾天,惹的沸沸揚揚的“起訴案”!”
“你是說一個毛頭律師要起訴國務院一事?”
那日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新聞時,袁世凱的心下首先想到的是“荒唐”,随後,在又是一陣幸災樂禍之感,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最近一直呆在連雲港“視察”的李子誠,在得知這個消息後,那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模樣來。
“怎麽,緻遠還沒把這件事處置好?菊人,看看要不讓龍給那個什麽毛頭律師打個招呼,讓他不要一意妄爲……”
“大總統!”
打斷袁世凱的話,徐世昌笑着說道。
“國務院決定應訴了!”
“嗯?”
“原本,似乎對方也沒有真起訴的意思,可能隻是嘴上說說,可沒曾想。緻遠今個在視察造船廠的時候,公開表示,對于方言義提請之起訴,國務院将全力應對!同時又重申國務院所屬各機構,必須嚴格按照法律授權,絕不可出現妄法之行!”
“這麽說,李緻遠,當真是……”
糊塗!
這個詞。袁世凱卻是說不出來,現在,随着對李子誠的了解,他總算是明白什麽是“大智若愚”,一個個叫喊着“李糊塗”的人,最後可不都着了他的道嘛!就連他……
“荒唐!”
想着。袁世凱還是吐出兩個字來。
“這從古至今那有起訴國家之說!這毛頭後生荒唐,緻遠他堂堂國務總理,怎麽也跟着起哄,打電報告訴他,”
可話未出口。袁世凱還是把話收了回去,即然李緻遠願意,那就由他拾掇吧,這種事情……丢人,可丢的也不是他大總統的人啊!
“其它的,還有什麽事嗎?”
瞧着徐世昌。袁世凱知道,他絕不會隻是看看自己那麽簡單,肯定還有其它事。
“大總統,聽說,國務院準備重建中國鐵路公司!”
中國鐵路公司?
這件事,袁世凱多少也有所耳聞,不過那是李子誠在連雲港接見實業界人士時,作的一個提議。
“這麽說來。李緻遠是想繼續把鐵路修去下去了?”
袁世凱聽了徐世昌的彙報之後,自然而然的說道,李緻遠起于鐵路,現在要修鐵路,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果然如此的話,到也能促進實業。”
徐世昌一邊說,一邊搖搖頭。
“隻怕李緻遠心不在此啊。”
“事情又有其它的發展了?”
袁世凱反問道。
“大總統,”
徐世昌連忙回答道:
“那些實業界人士,準備向國會提出一個《中國鐵路商業化》的備忘錄,除了新辦鐵路參考隴海鐵路商業化之外,還要求對國内原有鐵路實施商業化,從而用商業化,建立相應的“特殊鐵路用地”以利于本地工商實業發展……”
還不待徐世昌把話說完,袁世凱便是拍案而起:
“胡鬧、瞎胡鬧,這些年,商辦鐵路除了隴海又成了幾條!這些人當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了!”
“總理似乎也不反對。”
“緻遠這次也太欠考慮了。”
嘴上這麽說着,袁世凱又反問道:
“恐怕,這隴海鐵路公司肯定要入股中國鐵路公司吧?”
“是,的确如此,隴海占六成股份。”
看一眼大總統,徐世昌又繼續說道。
“估計,這鐵路公司的運營也和過去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不過就是以隴海去經營全國罷了,這是肯定不行的!”
“是的,大總統,這鐵路,還有外國公司的股份,想來商業化,也不甚可能,不過,總理,現在似乎對從美國引進資本頗感興趣,他在連雲港和美國商人鼓吹對華投資,又透露他有想同美國協商簽署《改革中國币制及振興中國實業》借款協定。”
徐世昌的這句話,倒是讓袁世凱心裏一動,畢竟,早在晚清的時候,他就曾做了好幾年的“借血強身”美夢,後來做了大總統,他的這些美夢,卻又一次次的讓位于現實,最後,直到派出遠征軍之後,方才實現一部分,而現在李子誠又舊事重提了,倒也不錯。
“要是果然如此,這到不失是一着妙棋,用外人的銀子,辦咱們中國的事情,這是終歸還是好事。”
币制改革需要錢,而現在能拿出錢的,也就隻有美國了,若是美國能拿出錢來,到也圓了袁世凱“借血強身”的夢想,對此,袁世凱自然不可能反對。
一見徐世昌垂首不語,袁世凱便知他對此事并不支持。他冷冷地收斂一下思緒,說:
“這兩件事情不要再談它了,也不是一日二日、三言五語說得了的,以後,等李緻遠回來以後,再說吧。”
說着,伸了一個懶腰,又打了一個哈欠。
徐世昌明白這是“端茶送客”,便站起身,笑着對袁世凱說道:
“慰庭,那您好好靜養,改天我再來看您。”
見徐世昌告退,袁世凱也勉強站起身來,說道:
“菊人兄,你的事情多,就不必親來了,我會讓人告訴你病情的,沒有多大事。”
轉臉又對兒子吩咐道:
“克定,你去送送徐伯。”
袁克定站起身,剛要退出送客,袁世凱又特意吩咐道:
“克定,你徐伯會品茶,昨日湖南一位客人送來兩廳黃竹白毫,說是茶中極品,我不知好壞,也無品茶興緻,你拿給徐伯吧,無事時,請你徐伯品品。”
徐世昌連忙答謝道:
“先謝謝大總統美意。再說,我對茶也是門外漢,能品此極品,也算有幸了。”
在徐世昌離開書房後,袁世凱臉上笑容便消失了,那張稍顯病态的臉上一時盡是無奈之色,甚至還有一些不滿,最後又是一聲長歎,接着又是搖頭,似乎是在什麽事情歎息不已。
“這些人啊……”
終了,那聲歎還是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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