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對于這會被劫的那些早就習慣于乘車坐轎的城中殷實人家來說,走這百把裏山路,不啻于服漫漫苦刑,更何況其間還有數百名羸弱的婦孺。因而當他們被土匪逼着趕路時,總先是一路哭聲、叫苦聲、歎氣聲,到後來所有都累得筋疲力盡,累得隻有喘息工夫,隻是一步一挨地向前機械運行了。
此時,橘黃的月亮漸漸西沉,荒涼的山巒上空,灰藍的蒼穹已在熠熠閃光。終于,一輪鮮紅的太陽從越來越近的那一大片方形崗巒--那就是令魯中南人望而生畏的海拔**百米的抱犢崮主峰--後冉冉升起,沖破了輕紗般的蒙蒙霧霭,将它那溫暖和煦的光芒投射在這一支狼狽不堪的隊伍身上。
“嗚—”
突然響起了沉悶而令人興奮的海螺聲,土匪們都停止了腳步。原來孫美瑤看到已遠遠甩掉了追兵,而眼前這支隊伍實在疲憊至極,于是下達了休息令。
這千多名“肉票”也學土匪們的樣子,都疲憊不堪的慵倦地散落開來,紛紛擇樹陰、岩隙處躺卧起來。有的先前未及寫信回家的,則借機互借紙筆,就着膝蓋、提包或大石頭寫起來,邊寫邊哭。又有一些小喽啰去逐一收檢信件,再一并交到“郭當家”手中。
那解鴻芬、解鴻英兩姊妹分别向上海與北京各寫了一封信後,便起身來到一處正“咕咕”冒水的山泉,頓時那疲憊就消失了。兩人高興的跑到山泉邊,先捧掬着喝了幾口,然後從随身攜帶的小書包裏翻出毛巾,洗了洗臉,便覺有了精神。
之後她倆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勢,看見土匪們雖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山林,但四周卻仍布有不少遊動的崗哨,不好脫身。便又怏怏地回到“肉票”隊伍中。她倆看見在一處山岩下,幾個土匪正圍着那位《申報》記者方劍林比比劃劃,便走了過去。原來土匪們掏出從“洋票”那裏搶來的一些刻有洋文的珠寶,請方劍林評估呢!
隻見一土匪舉起一枚差不多有鳥蛋大小的剔紅鑽石,聽那方劍林不屑一顧地說:
“上面寫明着,是仿品。一塊玻璃石,隻值兩三角銀元。”
那土匪怔了一怔,半天回不過神來。又有一土匪取出一隻亮晶晶的金戒指,又來向方劍林讨問:
“你這也是假的,黃銅打造的,鍍上一層金。現在時髦的洋人都興戴假的,值三五角!”
方劍林接過來瞟了一眼上面的英文說道。這土匪也歎了一口氣。又一個土匪從衣袋裏掏出一隻黃澄澄的帶鏈懷表,可憐巴巴地發問:
“那……那,先生。這可是金表?”
“讓我瞧瞧!”
那解鴻芬、解鴻英兩姊妹看着方劍林欺诓土匪,很覺好玩,都争搶着來瞧這隻金表。
“你們也懂洋文?”
五十多歲的土匪狐疑地看着眼前這兩閨女,這兩閨女長不單水靈,而且還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若是不是大當家的立下掉腦袋的規矩,換做過去,隻怕……這兩閨女早都讓人給禍害了。…。
“怎麽不會!”
在教會辦的女校一直讀到高中,又讀到大學的解鴻英不由分說。從土匪手中一把搶過金表。然後仔細看了一眼那金表上的文字,嘴巴裏叽裏呱啦了一陣。然後頗感失望地說:
“假金表,鍍金24k,管一個大洋!”
姐姐解鴻芬也連連附和稱是,在她附和時,心裏卻是強壓着笑,妹妹實在是太壞了,這明明是瑞士的高檔金表,可她偏說這是鍍金的。
瞧着這“鍍金表”,土匪卻是不相信,又遞給方劍林,方劍林亦說是假,土匪們隻好自認倒黴,連罵洋鬼子小氣。
方劍林他們的這番逗趣,被離此僅兩三尺遠的一胖一瘦的兩個英國人瞧見,心裏直樂。先前舉鑽石的土匪這時又側轉身,指着那胖胖的英國人問方劍林:
“聽說這胖洋人是督軍?”
方劍林聞此暗暗好笑,因爲中國有督軍,土匪們便以爲外國也有督軍呢。于是決心再耍耍他們,便闆着面孔說:
“那兩個人你們可要小心侍候。那胖子叫約翰,确是個督軍。瘦子叫亨利,也是個巡閱使,都管着千軍萬馬哩!不小心惹惱了英國政府,謹防又來個八國聯軍鬧中國呢!”
那幾個土匪先是一臉的肅穆、敬仰,聽到末句,又一個個面面相觑,露出膽怯的神色。一個趕忙去報告了正在不遠處商議事情的“大當家”、“五當家”和“郭當家”。遠遠地聽見“五當家”的說:
“怕個屁!有外國督軍、巡閱使在我們手頭,看他袁世凱不給我們送個千兩萬兩黃金來才怪呢!說不好就把這兩個洋将軍撕了,八國聯軍要打,首先是北京城,離我們這裏遠着呢!”
五當家的态度雖仍強橫,但重新啓程時,卻叫喽啰在山間農戶家尋了兩張木椅和幾根竹木,綁紮成像川人的“滑竿”樣的涼轎,請那兩個外國“将軍”坐上去。那約翰與亨利倒也不推讓,大模大樣仰天睡卧在上面,讓喽啰顫悠悠地擡着行進,這一待遇的區别隻令衆“肉票”羨慕不已。
這樣走了一天,雖說那黑魆魆的抱犢崮已近在咫尺,卻總是未能進入。傍晚時分,山林中忽然刮起大風,一時天昏地暗;繼而又雞蛋般大的冰雹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地擊打着行人,令人躲閃不及。一會兒又大雨傾盆,整個世界都消融在黑暗與雨幕中了。
這千多人的長長隊伍不由得加快蠕動,一口氣奔了十多裏。才進入抱犢崮山窪處的一個村莊,土匪們如同回到自己山寨一般,挨家敲門進去,喚醒山民,每戶人家分配幾個至十幾個土匪和“肉票”,讓山民們打酒燒火,煎高粱餅,煮綠豆湯。暫時将他們安頓下來。
宋緻漁、方劍林和解鴻芬、解鴻英姊妹四人被分配到村莊口處于山邊的一座修築得頗爲結實的石牆茅草房中歇息。房主人是一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寡婦,也姓方,身材嬌小,頗具姿色,土匪們喚她做方嫂。方嫂身邊隻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已在裏屋炕上睡着了。
方嫂輕身将他們三人讓進屋。在外屋坐定,看他們個個淋得渾身水濕,就迅速到裏屋給他們拿幹衣服來換。這5月的山區雨夜,氣溫很低,他們三個從頭到腳直淌水,冰涼的衣褲緊繃繃地貼在身上,凍得直打哆嗦。
“這是我死去的男人的衣裳,恐怕短了些,将就着穿!”…。
很快。方嫂就抱出一大堆衣裳出來,先遞給方劍林一套,然後又給解鴻芬、解鴻英兩姊妹懷中各塞一套,說:
“快把這身濕衣裳換下來,我這就幫你們烤幹。”說完,努努嘴,示意兩姊妹進裏屋去換。那兩姊妹抱着衣服卻你推我讓,總不肯一齊進去,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怕驚動裏屋的小孩;最後。還是姐姐先進去了。
這邊。方劍林也顧不了許多,就當着方嫂和解鴻英的面。脫得隻剩下一條藍色短褲,又匆忙去換方嫂給他的這套短襟衣、燈籠褲。方嫂也趕快拿過方劍林換下的西裝及白布襯衫,去竈膛前烘烤。
不一會兒,姐姐換好衣裳出來,俨然一副典型的農家少女裝束;而青布小褂又顯然瘦小了一些,擠得胸脯挺起老高。妹妹取笑了一下,也抱着衣服進去了。又過了一會兒,隻聽見妹妹“哇……”的大叫一聲,像見了鬼一樣地逃出來,上身穿着一件絲質的内衣,下身還穿着她的濕漉漉的白花内褲,臉蛋吓得一片蒼白。
方劍林和方嫂見狀急忙奔進裏屋,借着昏暗的油燈,看見一條三四尺長的青蛇正沿着小女孩睡着的炕壁蜿蜒上行,順着屋檩很快就不見了。
“沒事,這蛇沒有毒,不咬人的,我們都習慣了。城裏人沒見過,也難怪!”
方嫂邊推着方劍林出來,邊笑着說。
外屋,解鴻英驚魂剛定。她看見方劍林出來,似乎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隻穿着内衣,臉上頓時一紅,而方劍林這時也才猛地領悟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在他轉過臉去時,進層的宋緻漁便把他朝門外一推,順道又關上了門。
“快穿上,不要涼了身子!”
這時方嫂将衣裳從裏屋拿了出來,遞給解鴻英,才打破這一難堪場面。讓解鴻芬幫助妹妹穿上了同她一樣的農家女裝。
過了半晌,方嫂烙好一大張煎餅,熬了一大盆綠豆湯。三個人邊吃邊與方嫂拉起家常來。說話間,方劍林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便問方大嫂:
“這裏也是那位“大當家”的範圍?”
“你們想逃?”
方嫂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在竈膛前一邊翻烤着濕衣裳一邊說:
“這兒8座山岡,從山頂到山腳的10來個村莊,都可以說是土匪村。不過我們彼此相處倒還和睦,也因此少了官府和官兵的許多騷擾。隻是我們平時常要幫他們照管些“肉票”,一個也少不得的。而且這裏四面都駐紮着土匪,想跑也跑不脫的。即便有跑掉的,一抓住就會“撕票”,犯不着哩!”
方嫂一臉忠告的神色,令方劍林不得不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而這時,宋至漁卻說道。
“逃是犯不着,想來這些土匪也算是講規矩的,否則……”
話時宋至漁打量一眼面前的這對雙胞姐妹花,然後說道。
“否則恐怕你我早已遭難了,既然對方是要銀錢,隻要給了銀錢,想來也就放人了!”
在他說話時,他的手不時的摸着手指。
“可不是,先生說的在理,這大當家的原本就不是什麽惡人。進山後,一直講着規矩,後來軍師來了,更是講起了綠林規矩,這些年,爲啥大當家的能讓衆人信服,靠的就是這些規矩,隻要你們安生在這裏呆着。家裏的銀子一到,保準放人。”
方嫂在那邊說道着,臨了時又看着四人說道。…。
“可千萬别一時犯了糊塗,到時誤了自己的性命才是大事!”
方劍林三人,聞罷則感慨不已,心下自然打消了想趁機逃跑的念頭。單是方嫂那麽說,或許他們三人不信,可那位宋先生顯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也這麽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方嫂趕忙止住話頭,前去開門。進門的是一個40來歲、看似頗有心計的粗壯大漢和一個手持簿冊的年輕人。
“郭當家,查人數?放心,我這裏四個一個不少。”方嫂指着方劍林他們說。說話間。方嫂眉眼中閃過一絲嬌嗔,被方劍林看在眼裏。
“郭當家?……”
方劍林心裏回味着,猛地他記起這就是今早混亂中向那位大當家的獻計的那個“郭當家”。“郭當家”掃視了屋裏一眼,随即指示年輕人在簿冊上劃了一個勾,然後有禮貌地向方劍林他們點了點頭,便把目光與方嫂雙眸相接,兩個似有柔情相吐又不便吐出。不一會兒,“郭當家”一個轉身,便帶着手下到其他家巡查去了。
方劍林看他回首轉身的姿态。頗有職業軍人的風度。又向方嫂發問:
“這“郭當家”大概也是行伍出身?”
“咋個不是,當年郭當家的可是在前清那會當過棚長哩!”
方嫂講到這裏。臉上不無是可惜之色,似乎是在爲這位郭當家的命感覺可惜,可偏生愛唠叨的方嫂卻不再說下去了。
看看他們三人已漸有睡意,方嫂便進裏屋抱了一對枕頭和一床半新舊被子出來,交代兩姊妹在床上歇息;又發給方劍林、宋至漁兩人一條簇新的毯子,要他們丙從将就在外面的一張馬架草堆上躺下。安頓完畢,她也進裏屋自顧睡覺去了。
在方嫂離開後,方劍林和宋至漁兩人看着那馬架和草堆自然是一番禮讓,最後方劍林以宋至漁年長爲由,方才讓他上了馬架,而他自己則睡在草堆上。
這時,已是10月27日淩晨4點。抱犢崮山間又刮起了大風,随即響起沉悶的雷聲,緊接着聽見雨點由稀入密,噼啪地敲打着岩壁和草屋的門牆。方劍林想起一天一夜的所見所聞,頗覺離奇而又感觸良多,一時難以入睡。借着點點星月之光,他看見睡在對面的宋至漁同樣沒睡。
“宋先生,您說,這件事會不會生出什麽禍亂來?”
睡不着的方劍林便問道這位見多識廣的宋先生,雖說他是記者,可有些事情他卻是不敢猜,也猜不出來。
“禍亂?”
冷冷一笑,宋至漁卻又是長歎口氣。
“要是生出一些禍亂反倒是好事!”
“宋先生,這話怎麽說?”
對于宋至漁說的話,方劍林卻是摸不着他的意思來。
“你沒看到嗎?”
黑暗中,宋至漁躺在那馬架上,語氣變得有些激烈。
“你沒看到劫車後,那些官軍,隻是擺着樣子,遠遠的看上幾眼?現如今這全國各省那個省沒有匪患?那個地方的老百姓不遭匪禍,當真是官逼民反嗎?怕還是因爲官府縱容,這地方上把剿匪當成發财的門路,剿匪者表面剿匪,私下通匪,這匪患能不起嗎?”
他這麽一說,方劍林卻是一時無言以對,他沉默着看着那室外的星空,雖想反駁,但他卻知道這位宋先生說的話是實話,若是沒有官府的縱容,官兵的通匪,中國又豈會各省頻出匪禍,這地方上如此,中央上……
“宋先生,其實,這不過都是地方的事情,地方上害怕剿匪有損實力,所以才會縱容土匪,若是中央能派兵來剿匪,想來,不出年餘,這中國之匪就盡除了,你看,現在小李總理可不就在……”
一聲冷笑從宋至漁的嗓間發出,他似乎是在笑着方劍林的天真,又似在笑他雖是記者卻不通時事。
“方記者,小李總理确是大刀闊斧行以改革、推進實業、維護國權,可别忘了,這國務院可是不掌兵的,即便是小李總理有心剿滅匪患,可手中無兵,讓他如何去剿?這軍權可是在總統府那邊,若是……”
沉默片刻,黑暗中卻聽着宋至漁說。
“全各國地,唯江蘇無匪患,這剿匪啊,總歸還是要軍隊的,不管是大總統,還是山東省恐怕都不想江蘇陸軍進他們的地盤上剿匪!”
聽着宋至漁的話,方劍林随即在心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便強迫自己閉上了雙眼,努力去聽室外那越來越帶勁的風吹雨打聲,借以排除雜念,好盡快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