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梅樂和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車廂的豪華内裝飾中,李子誠微微一笑。
“這車廂是戰前俄羅斯西伯利亞鐵路公司定購的,原本是用于西伯利亞的國際聯運線,車廂的内裝飾是法國人設計的,可是去年俄羅斯取消了定單,後來被隴海鐵路公司低價買了下來,這次我回京,他們非要挂上上這幾節車廂,嗯,算是我以權謀私!”
李子誠的話中盡是說笑之意,而梅樂和這才算明白,爲什麽這位總理會坐如此豪華的車廂,原來是俄國人的定貨的,就在他恍然大悟的時候,李子誠卻站起身,打開酒櫃門,回頭問道:
“喝點什麽?威士忌、橙汁還是咖啡?”
因爲是私人談話,所以車廂内并沒有其它人。
“橙汁。”
知道這将是一次嚴肅對話的梅樂和,自然不會要酒,他需要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已同這位總理進行對話。
李子誠倒橙汁時,車廂非常平穩地起動了。梅樂和隻是在看到橙汁水平面向後傾斜時,才察覺到車廂在加速。他從窗戶向外望去。看到飛速後掠的綠樹曠野。一群鳥在窗外掠過,立即出現在後邊的窗戶中。但他敏銳地發現。所謂窗戶非常厚實。他試探着用手敲敲窗戶,窗戶的悶聲提醒着他,這窗戶恐怕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
見他對車廂的窗戶有些好奇,李子誠便微笑着說道:
“梅先生。你的觀察力很敏銳。你知道的這車廂是全封閉的,由中央空調控制車廂内的溫度。如果你願意向英國的朋友們介紹一下我們的中央空調的話,我保證,公司一定會給你最優惠的價格。我們的空調是全世界最好的。這一點相信你也不會懷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江海關今天夏天也加裝了空調。”
和大多數時候一樣,李子誠總是會在不經的時候,爲自己公司的産品作着廣告,在梅樂和附和稱贊着那空調讓他過了一個極爲惬意的夏天時。李子誠隻是笑說道,
“原本科學技術的進步。就應該是爲人們帶來更美好的生活,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此時,列車已經駛出了半地下通道,開始提速疾駛,窗外景物的後掠也越來越快。按照之前來連雲的過往來看,現在火車已經駛出了連雲車站用地。
在梅樂和喝了一口橙汁之後,李子誠的神情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我知道,你的叔叔,也行告訴過你,我爲什麽選擇你作爲總稅務司!”
“是的,總理閣下,這一點,我的叔叔曾經在信中直接告訴了我!”
梅樂和并沒有隐瞞,在 給他的信中,清楚的提到“總理需要一位能夠考慮到中國利益的總稅務司”,同時隐晦的暗示他,在這位總理提出條件的話,如果不違背原則,要盡量接受,因爲他是一個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的人——“他将比李鴻章更難對付”。…。
“怎麽說呢?我很希望你能成爲第三任總稅務司,但首先你要徹底清除先前的想法。”
李子誠略爲沉吟,平緩地說:
“你必須要明白一點,你雖然是英國公民,但是你卻是中國政府的雇員,這一點,你必須要明白。”
對于李子誠的強調,梅樂和隻是笑說道:
“總理閣下,在我很小的時候,赫德叔叔就曾告訴過我,我們隻是中國雇員,而作爲一名雇員,他首先必須要做到一點,即對雇主的忠誠,我想,對此,總理閣下不需要有任何懷疑,在未來,我的工作會證明這一點。”
看着他,良久之後,李子誠才笑道:
“我沒有看錯你,你的思維确實非常明快,一下子抓到了關鍵。但請你明白一點,你的前任,是因爲他拒絕接受中國政府的行政命令,而被辭退的,而且,就我個人而言,因爲經商的經曆,我向來堅信一點,對于不稱職的員工,我不會有任何同情的餘地,對于一家企業而言,首先要求的,就是雇員對企業的忠誠,換作國家亦是如此……”
盯視着梅樂和,李子誠又強調道,
“我希望你能牢記這一點,你是英國人,但你作爲中國政府的雇員,必須首先考慮到中國的利益,而非英國的利益,如果中國和英國的利益發生沖突時,在海關方面,出于職業道德,我想你會作出正确的選擇。”
面對總理的訓話,梅樂和隻是微笑不言,事實上,從接到 的信的第一天起,他就明白,他這一任總稅務司,絕不同于安格聯,也同樣不如赫德,海關将會失去他的獨立性,并且會慢慢成爲真正的中國海關,對此他絕不懷疑。
這時,李子誠也不再贅言,簡捷地說:
“我的話已經完了,我希望,你能夠記住今天我們的對話。”
臨了,他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稱呼你爲“我們的梅樂和”。”
面對這個稱謂,梅樂和卻是沉思片刻說道。
“總理閣下,我個人認爲,在未來至少三至四年内,海關不可能完全終止新雇用洋員!”
看着面前的總理,梅樂和又繼續說道:
“在這一點上。我堅持我的想法,事實上。我覺得。即便是加大華員比例,也需要考慮到他們自身的素質,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最珍貴的是海關的廉潔性與有效性。所以,我希望總理閣下能夠認真的考慮這一建議。”
在梅樂和提出這一建議的時候。一開始,李子誠本能地認爲那不過是梅樂和的借口,但是在思考片刻之後。李子誠在心下喘口氣。有時候一些事情,的确不能操之過急,但是他卻沒有直接給他回答:
“你的建議,我會認真的考慮!但是,我希望你在到達京城後,立即簽署新的海關命令。”
果然。該來的總會來的,梅樂和立即意識到。恐怕接下來,才是這場會談的真正核心——關稅,中國政府需要關稅,國務院更需要關稅,對于國務院和總統府之間在财政方面的暗鬥,梅樂和多少有一些了解,早在李子誠就任國務總理之初,梅樂和同朋友們一起聊天時,他們總會稱“中國看似平穩有效的雙駕馬車式的中央政權,會随國務院同總統府的财政争執,而陷入新的困境”,可出人意料的卻是,李子誠并沒有去抓“地方上的小錢”,一上來,他就啃了海關這個硬骨頭,但是他的最終目的是什麽?…。
無疑就是關稅!
見梅樂和隻是作着聆聽的模樣,李子誠便淡淡地說道:
“我認爲,将中國的巨額關稅存入外資銀行是極不合适的,這不僅有損中國的金融利益,同樣損害中國的國家利益以及國家形象,對此,我是絕不能容忍的,同樣,中國亦不會容忍,所以,我希望能夠看到。”
說着,李子誠低頭看了一下手上的日曆,随後說道:
“在十月十五日之前,海關的關稅能夠存入中國的中央銀行,也就是中國銀行!”
微笑着,出人意料的是,梅樂和并沒有沒有接腔,他隻是沉默着,似乎是在用沉默對抗着李子誠的決定,而李子誠同樣不急隻是面帶微笑的喝着茶,無論他怎麽說,這關稅是一定要收回來的,自己還等着靠關稅去幹大事:
“總理閣下,安格聯總稅務司将海關關稅全部納入彙豐後,固然是掌握了中國的關稅大權,但在另一方面也爲中央政府收歸稅收統一大權創造了機會,至少避免了地方截流關稅……”
在梅樂和試圖爲他的前任辯解,同樣也爲他的朋友争取利益的時候,李子誠卻是滿臉疑問地看着他,然後說道:
“哦?果真如此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或許最近幾年存在着關餘,但是關稅卻是最終從各地常關,彙往彙豐銀行,由海關和彙豐銀行彙總後,首先支付庚子賠款,随後才有所謂的關餘,”
冷嘲着,李子誠看着梅樂和說道。
“而我這個堂堂國務總理想要辦個事,需要動用關餘,還需要總稅務司的簽字,這個海關總稅務司的權力果真夠大的啊,連财政部都無權動用關餘,我想問一個問題,這到底是中國的海關,還是總稅務司的海關。”
一聲冷問卻沒讓梅樂和心下微微一顫,這會他總算是知道,爲什麽 叔叔會說,他比李鴻章、袁世凱都好打交道,但是卻比他們都難對付,因爲,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會撕破臉皮!
“地方截流關稅,如果他們能截流關稅的話,還要總稅務司幹什麽?還要海關幹什麽?”
一連幾個冷聲質問之後,李子誠稍稍想了一會兒,說道:
“當然,作爲英國人,你需要考慮到公使的意見,領事的意願,但是,作爲中國的國務總理,對這一切,我是不可能容忍的,十五号,我希望能夠看到關稅存入中國銀行,。”
“可是,總理,海關必須要确保賠款能夠按時償付各國,即便是現在進行整厘,在半個月内,也不可能完成轉存業務……”
“梅總稅務司,我相信你們的能力,你們能在三年内把存在大清銀行的關稅轉存入彙豐銀行,那麽,在十五天内。把關稅轉到中國銀行,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你覺得呢?”
沒留情面。從涉及到實際問題時,梅樂和注意到這位總理,完全沒給他留一絲情面,他的強硬。甚至超過梅樂和見過的那些滿清的“保守派”,
似笑非笑地看着梅樂和。李子誠的心裏卻想着一個問題,這樣過于強硬,會不會适得其反呢?在如何處理海關的問題上。在國務院的一番讨論之後。最終作出的決定是,必須要跳開英國人,直接由海關作出一些決定,準确的來說是對中國有利的決定,而如何能夠讓梅樂和,這一任總稅務司。服從國務院呢?…。
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要讓他意識到。國務院在海關的問題上,不會作出任何實質性的讓步,否則一但讓步,就會被其認爲軟弱可欺,自然也就不可能買國務院的賬,安格聯爲何能不理會中國政府,原因非常簡單,他所依仗的就是公使館。
李子誠的冷嘲隻讓梅樂和的神情略顯尴尬,他在沉默片刻後,方才頗爲爲難的說道。
“有一些問題,并不是總理先生和我所能決定的,我們必須要充分考慮到公使團的态度!”
梅樂和終于選擇了坦白,而李子誠卻是似笑非笑的點了下頭。
“哦,是嗎?”
看着梅樂和,李子誠又直接說道。
“我記得這還是中國的海關!不錯,滿清的确用海關向各國貸款以用于償還庚款,但是我們必須沒有交出自己的海關給各國管理,我想這一點,朱爾典先生能夠理解,也會接受的……”
“這是不可接受的!”
在英國公使館内,面對俄國公使庫達涅夫,朱爾典不無激動的說道,在武昌起義後,正是在他的策劃下,安格聯才借口“維護債賠款償付信譽”,由其指示起義各省海關稅務司扣留稅款,改存彙豐銀行,接着又迫使清政府将仍在其控制下的東北、天津等處海關稅款也存入彙豐。
之後,面對德國、俄國公使的抗議,爲換取他們的支持,英國又乘機組織“各國銀行聯合委員會”,由彙豐(英)、德華“德”、道勝(俄)三家銀行充任董事,制定《總稅務司代收關稅代付債款辦法》八條,從那時起,三國銀行便利用巨額稅款進一步加大對中國金融體系的控制。
現在面對來自國務院的壓力,作爲英國公使的朱爾典知道,他必須要拉入盟友,然後同其共同行動,如此才能避免獨木難撐的局面,而除去真正的利益共享者,其它國家不可能爲了英國的利益給予英國支持。
“庫達涅夫公使,按照聯合委員會的統計結果,貴國的道勝銀行,去年接存稅款超過五百萬兩,如果任由中國接收稅款的話,那麽道勝銀行的損失是極爲慘重的!”
“這一點,我非常贊同!”
庫達涅夫點頭贊同道,作爲駐中國公使,他必要考慮到俄羅斯在華的全部利益,自然也包括有“金融利益!”,可話音一落,他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朱爾典說道。
“朱爾典公使,可是,去年中國的關稅收入卻十倍于道勝銀行接存的稅款啊!”
他的話一出口,朱爾典便在心下詛咒着這個該死的庫達涅夫,而這會庫達涅夫又接着說道。
“過去稅款是由英國、德國、俄國共同署理的,按當時的劃分,英國爲50%,德國、俄國各爲15%,各國銀行分享20%,可是現在,似乎德國的15%已經由彙豐銀行,甚至就連同各國分享的份客,亦有不少都由這個香港銀行接管了!”
對于英資銀行對海關關稅的獨享,庫達涅夫早已心懷不滿了,而眼下正是一個迫使英國人吐出這塊肥肉的機會,道勝銀行屬理越多的關稅,就可以在中國進一步擴大金融影響,從而發行更多的紙币,然後利用那些紙币向中國購買俄國急需的各種物資。
“該死的老狐狸!”
心裏罵着,朱爾典卻是一笑。
“德國的15%歸道勝銀行!”
“再加5%”
在不到半小時内,朱爾典便和庫達涅夫達成了分髒協議,随後一份由英俄兩位公使聯屬的公文随之送到了國務院辦公室,對于拒絕同“特别外交委員會”打交道的朱爾典來說,這似乎是他唯一的選擇。
當那份英俄兩國公使的聯合公函送到李子誠的面前時,他的臉上立即露出了笑容,他立即在第一時間給顧維鈞打去電話。
“英國人上鈎了!”
直到挂上電話的時候,李子誠的臉上依然帶着笑容,精明如英國人,終于還是一不小心上了“鈎”,隻需要一丁點“小事”就可以打破那道看似堅實的城牆。
“一麟,知道爲什麽,精明如朱爾典,爲什麽犯下這麽一個初級錯誤?”
望着得意洋洋的總理,張一麟搖了搖頭,的确,以朱爾典的精明,爲什麽會犯這樣的錯誤?
“原因非簡單,過去,咱們直接視若無睹了,不是朱爾典多精明,而是英國太強大,可這一次,子誠我卻是非要——雞蛋裏頭挑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