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暖洋洋春雨之後,春風吹了起來,天氣随之暖和起來,春風吹綠江南岸,着實不假,二月底的江南,那裏還見得一絲冬天的氣息,有的隻是春天的暖意。
鄉下人感謝了天公的美意,看看米缸裏隻剩得幾粒,不夠一餐粥,就趕快脫下了身上的棉衣,往當鋪裏送,這是農村的“規矩”,幾百年來一向如此,秋天好年景的時候,置上一身新棉衣,熬過一個冬天後,就脫下來送到當鋪裏,當掉一家人棉衣換來幾塊碎銀子、銀洋,買得米正好能撐到春繭下來。
早晨七點鍾,街上還是冷清清的時候,那當鋪前早已擠滿了鄉下人,這些人就這麽等着當鋪開。這夥人中間,有許多是天還沒亮足,就守候在那裏了。他們并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身上剛剝下來的棉衣,或者預備秋天嫁女兒的幾丈土布,再不然——那是絕無僅有的了,去年直到今年賣來賣去總是太虧本因而留下來的半車絲,之所以沒賣掉很簡單,這些土絲去年價格大跌,大廠不收,小廠不要,隻有一貪便宜的小廠買回去,重新用機器再缫一次絲,這樣價自然也就開不高,今年方圓百裏,怕沒有幾戶人家還會如往年一樣缫絲。
而此時,這些鄉下人他們帶着的這些東西,yijing是他們财産的全部了,不是因爲鍋裏等着米去煮飯,他們未必就肯送進當鋪,永遠不能再見面。
好容易等到九點鍾光景,當鋪開門營業了,這一隊在饑餓線上掙紮的人們就拼命的擠軋。當鋪到十二點鍾就要“停當”,而且即使還沒到十二點鍾,卻已當滿了幾百塊錢,那也就要“停當”的;等候當了錢去買米吃的鄉下人,因此不能不拼命擠上前。
擠了上去,抖抖索索地接了錢又擠出來的人們就坐在沿街的石階上喘
氣,苦着臉。是“運氣好”,當得了錢了;然而看着手裏的錢,不知是去買什麽好。米是頂要緊,然而油也沒有了,鹽也沒有了;鹽是不能少的,可是那些黑滋滋像黃沙一樣的鹽卻得二百多錢一斤,若是連雲港久大精鹽公司出白花花的“海王星鹽”,那得三百多錢。這是“官”鹽;鄉村裏有時也會到販私鹽的小船,那就賣一塊錢五斤,用的還是二十四兩的大秤。可是緝私營利害,鄉下人這種吃便宜鹽的運氣,一年也不過碰上幾回。
尋思着,那些要買鹽的,還是心傾着連雲港的“海王星鹽”那鹽幹淨不說,而且鹹,一斤鹽頂兩斤。
看了一會兒手裏的錢,于是那些人都歎氣了起來。
那些可憐的焦黃臉中間往來:
“四丈布罷!買棉紗就花了三塊光景;當當布,隻得兩塊錢!”
“再多些也隻當得兩塊錢。——兩塊錢封關!”
“阿土的爺那半車絲,也隻喝了二十塊錢;他們還說不要。”
不要絲呵!把蠶絲看成半年光景的農民做夢也沒有xiangdao幾百年來,他們視爲半年光景的蠶絲yijing進了鬼門關!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打從中國絲業行會成立之後,這土缫絲就很少有人收了,土絲太粗,潔度差,出口靠的是廠絲,至于土絲,過去都是國内的織廠收,可現在織廠用的卻都是連雲出的人造絲,至于見鎮上的人穿着亮晃晃的“明華葛”之類的絲織布,他們卻不知道這些何嘗是用他們辛苦飼養的蠶絲,用的是遠比生絲更廉價的人造絲!甚至就是去年年關,他們喊着比往年便宜一成多的棉布,那裏頭也混了五成多的人造絲。至于中國絲廠現在則是全力生産高等絲,用于出口,在紐約和裏昂同日本絲競争,至于土絲,自然也就無人問津了!…。
這一切,他們辛苦飼蠶,把蠶看作比兒子還寶貝的鄉下人是不會知道的。他們隻知道祖宗以來他們一年的生活費靠着上半年的絲繭和下半年田裏的收成,可這會對這些鄉下人來說,他們隻是感慨着生活的不易,歎罷氣後,所渴望無非就是今年能有個好年景。
可年景好又有什麽用,鄉下人間接的負擔又在那裏一項一項的新加出來。膠澳那邊雖然yijing“停戰”,兩國也簽了約,可去年向一般小商人征收的“國難捐”到現在還沒停。
照告示上看,那“國難捐”是各項捐稅照加二成,六個月爲期。在茶館裏有一個小商人談起這件事,就哭喪着臉說:
“這都停戰了,可這國難捐還征着,生意不好座啊。”
“國難!哼哼,國難,事變的時候,咱們浙江朝中央輸了多少銀子?這國難損啊,不過就是官老爺撈錢的名頭罷了!”
“能夠隻收六個月,也就罷了;兇在六個月期滿後一定還要延期!”
原先說話的那位小商人表示了讓步似的又加這一句。可立即就有人說道。
“可是告示上明明說隻收六個月?”
“不錯,六個月!期限滿了以後,我們商會就捏住這句話可以不付。可是他們也有新法子;再來一個新名目,——譬如說‘省難捐’罷,反正我們的‘難’天天有,再多收六個月的二成!捐加了上去,總不會減的,一向如此!”
那小商人又憤憤地說。他是yijing過了中年還算過得去的商人,六個月的附捐二成,在他還可以忍痛應付,他的憤憤和悲痛是這附捐将要永遠附加。
人們又開始嘩然争論了起來。
“yijing不打東洋人了,還要來抽捐,那不是太豈有此理?”
“咱們不是在派兵歐羅巴嘛!沒準到時國難捐改成“出征捐”……”
“出征捐,倒是不一定,你沒看報紙上說着,都督說這次能打赢東洋人,靠的是江蘇陸軍的飛機,浙江臨海,不能有海無防,所以,他要派人到江蘇學開飛機,到時還要飛機,保不齊,到時還會冒出了來一個“飛機捐”!”
“國難捐、飛機捐,這不是想着法子把人朝江蘇趕嘛!江蘇那邊的雜捐都開始免了!”
忽然跑來了一個人插進來說。于是“國難捐”、“飛機捐”的問題就無形擱置,大家都紛紛議論起那江蘇免雜捐的事情了,江蘇免雜捐是剛過完年後,省議會的一百多位國家社黨的議員提出的,一番讨論之後,雜捐便被當可“劣稅”取消。
“人家江蘇省爲啥能取消雜捐,你沒看新聞紙上寫着那叫什麽來着……”
“兌現競選承諾!”
“對,沒錯,人家江蘇省的議員,那可是老百姓一票一票選上去的,人家上去了,老百姓爲何選他們,還不是因爲他們當初許諾要給百姓作主,這就叫做兌現競選承諾,他們是怕編了瞎話,上了台,回頭再讓老百姓趕下去……”
“你還别說,還真是這個理!”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洶洶然的人心就平靜了幾分,而平靜之中也帶着些怨意。
“啥時候,我們浙江省省議會的議員能給老百姓做做主,把苛捐雜稅給免掉!”
“美的你,自古官字兩張口……”
“可人家江蘇……”
“江蘇是人家江蘇,那是因爲……”
就在這一片洶洶然的争論聲中,又有幾個人走了進來,其中還有一個人穿着的洋裝,他們一進屋,就引得茶館内他人的注意,這幾個人顯然是陌生人,那個穿西裝的人進屋後,先和茶館老闆講了幾句話,然後卻看着其中顯然是領頭的那個年齡稍長的中年人走了過來,他逢桌打着鞠,同時作着自我介紹。…。
“諸位,在下浙江省國家社黨候選人,李國邦,在下将參選本區國會衆議員……”
在他作着介紹的時候,卻見先前叫的最兇的小商人站起身還禮時說道。
“國家社會黨?那不是江蘇的黨嘛!”
“這位兄弟說笑了,國家社會黨在浙江省亦有黨部,國邦可是土生土長的浙江人,此次參選國會議員,目的在于爲國民謀福,爲咱們浙江省民衆謀福……”
“那你要是當上了那個什麽議員,會不會像江蘇省那樣,免掉那些個國難捐什麽的!”
“廢除苛捐雜稅本就是我國家社會黨之綱領,我黨黨員所有行動,無不是此綱領爲準則,若國邦有幸蒙各位父老信任當選國會議員,定于國會會同我黨之議員及有識之士,共同推動在全國範圍内免讓國民苦不堪言之苛捐……”
在衆人的提問中,李國邦開始了自己的競選演講,從黨的綱領、再到競選承諾,又到國民權力,這yijing不再是一次單純的演講,而像是一次普及,一次知識的普及。
“剛才那位仁兄問國邦,你們有什麽,是啊,千百年來,我百姓不過爲羊,官府卻如豺狼,可現在不同了,民國了,共和了,大者非官,官者,民衆養之,其用,不過是公民之仆罷了,什麽最大,國民最大,國民如何大?如何體現其大,那就是你們手中的選票!”
“你們手中的選票,所要決定的是國會、省議會議員是否當選,如果他們yijing當選,在但任期内,未能爲民謀福,反而與貪官同流,那麽,你們便可以發出呼籲,要求議會廢除他們的議員資格,然後再選一位,能夠爲你們說話,爲你們辦事的議員,選票,就是你們手中的liliang!”
在相隔數百裏的一所戲園内,身穿競選馬甲的國社黨候選人不斷的向民衆灌輸着他們有什麽樣的權力。
“權力不用,就會被人無視,議會之權,如此,國民之權如此!剛才有位仁兄提出,省裏加征陸軍捐,那麽在這裏我想問一下省議會的諸君子,此捐是否經由省議會讨論決定開征?是否征求民意?現民衆不滿,省議會是否反對此捐?省議會諸議員,既然不聞不問,那麽當初競選所做之承諾,又豈不如放屁一般!”
話語或粗了點,但他的演講卻赢得了一片掌聲和叫好聲,的确,對于普通民衆來說,有時候,他們能夠理解的也隻是那種粗糙的話語。
“國民之權,國民之權力體體現在什麽地方?有一句話很簡單,沒有選票的,隻是一介草民,有選票的,才是真正之國民,草民之國,決定國家、民族未來不過是一群官,而在國民之國,決定未來的卻是擁有選舉權的國民!”
對于由國民黨改組而來的“國事研究會”而言,在國社黨發動選戰的同時,他們同樣也沒有閑下來,相比于勢力根植于江蘇、安徽兩省的國社黨,在國民黨遭遣散後,占國民黨多數的溫和派和事變後回國的軍人們組成的國事研究會,可謂是集全國精英于一體,在其組成之中可見各省的政治精英,論其影響力,幾乎不亞于進步黨。
相比于進步黨對國會補選的“漫不經心”,以黃興等人爲首的“國事研究會”卻是把這次國會補選視爲“将中國政局拉回正軌”、“确立共和不變”的一次重中之重,“民二叛亂”對于國民黨的打擊不可不謂之沉重,先是國民黨遭解散,接着又是國民黨的分裂,孫中山于日本另組中華革命黨,直到“膠澳事變後”在袁世凱的“擱置政見”的倡意下,他們才回國組建“歐事研究會”,盡管以“首在維持國家,願政府一意對外”爲宗旨的“歐事研究會”中,顯赫一時的大人物着實不少,danshi其對中國政治的影響力卻不大,也正因如此,在國會重開之後,面對“以補選取代差額”的現實,在最初的不滿之後,他們還是将“歐事研究會”改組爲“國事研究會”,參加此次補選,以謀求席位,影響國會。…。
“……我們可以看到國家社會黨的候選人,并不僅僅是在進行一場競選,而是把競選變成了一場公民權力的普及,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對這場補充充滿期待,因爲我們所看到的不再是鑼鼓喧天的戲台式選舉,不再是一群以選票謀利益的候選人,而是一些真正願意爲國民謀求未來、福利、權力的候選人……”
京城柳兒胡同國事研究會的會議室内,看着占據着報紙頭版的新聞報道,幾乎每一份報紙,頭版上毫無意外的都是國家社會黨的新聞,對于那些國社黨候選人的評價無一例外的都是正面評價。
“此次競選,國家社會黨投入競選經費864萬,平均每名候選人獲得超過兩萬元競選經費……”
一聽那麽多錢,熊克武先是一驚,然後又搖頭歎道。
“有那麽多錢,他李緻遠還不如拿那些錢去買票當大總統,去年國會沒解散時,一張選票才一百,就算是當大總統買票,一個議員,一張票五千也就頂上天了,兩院拿下來,還花不了一半!”
他的聲音不過剛一落下,谷鍾秀卻開口說道。
“買票,花再多錢,傳出也是非法,他花這麽錢隻能說明……”
谷鍾秀的話卻被鄒魯打斷了。
“你看報紙上這麽說,花錢千萬行以競選,雖看似所費頗高,但實則卻是國家社會黨對民之看重,其信民意,遠勝其它,且所費卻非用全于廣告,其中頗多用于公益,如國家社會黨多位候選人出資倡議建立學校、孤兒院等,此舉可謂是一舉數得啊,一嘛,受益民衆感其恩,二來,嗯,這國家社會黨的形象自然随之提升……”
在他們說話時,黃興的眉頭卻皺成了一團兒,作爲國事研究會理事長,按照原本的計劃,通過這次補選民二國會議員中的國民黨籍議員至少可有大半可以重獲席位,那怕隻獲得30%的席位,國事研究會仍然是國會中數一數二的大黨,如此一來,便可以按照宋漁父生前制定的計劃那樣“在野則監督政府”,可現在,這邊進步黨還沒發力,那邊國社黨yijing在全國範圍内發起了轟轟烈烈的“選戰”。
“據說,國社黨不僅投入了大量的經費,而且還從美國聘請了選舉顧問,幫助他們制定什麽……”
“選舉策略!”
“對,沒錯,就是選舉策略!要不然……”
“沒什麽要不然,以事論事來說,他們現在的成功,就是得益于選舉策略的成功!”
原本在這間屋内之中并沒有發言權的陳獨秀,卻主動站起來說道。
“大家看一下,他們的候選人從競選開始所強調的是什麽,對小工商業者,說的是減免苛捐雜稅,對農民說的是由政府贖買土地,對那些企業主則說政府應給予政策支持,對青年人則說,廢除不平等條約,他們這是什麽,用俗話來說就是……”
“用俗話來說,就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
程潛點頭稱贊道,國事研究會高層大都都是軍人,也正因如此,在這場選舉中他們才會顯得極爲背地,對于政治,他們大都是外行,陳獨秀的話倒是讓黃興産生了興趣。
“那你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沉默片刻,陳獨秀便開口問道。
“在這場選舉之中,我們所要發揮的優勢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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