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
在談判進行三天之後,每一個參與談判的人都能意識到,作爲中方代表的陸徵祥是在拖延時間,第一天,日本急于盡快談判,全天談,以盡快結束談判,達成協議,從而保住日本的顔面,而陸徵祥則以事務繁忙、身體不好爲由,則每天下午談,當開始舉行正式談判,日方要求戰地即時停火後,陸徵祥又把皮球踢給了大總統。
次日當石井菊次郎滿懷期待的等待簽署戰地停火協議的時候,陸徵祥又借口膠澳戰場作戰部隊爲江蘇地方部隊,大總統需同江蘇省、淮海經略使協商之後,方才做出決定,談判再次結束。
而到了第三天,陸徵祥又以一直有許多别的外交問題等他處理,他還要參加内閣會議,自己的身體太差,不能支撐談判事物爲由,又要求每周舉行一次,最後在石井的妥協和英、法兩國公使的幹涉下,才與日方達成妥協:會議每周舉行三次,于星期一、三、五召開,每次召開的時間爲下午至五時,爲此,陸徵祥還專門請示了袁世凱,在得到袁世凱的同意之後,方才鄭重的表示這個“談判成果”可以施行。
而爲了拖延時間,陸徵祥可謂是使用了各種手法來盡量拖延第一分鍾的會議時間,每當會議開始時,他的客套話都會長達十分、十五分甚至二十幾分鍾,然後再由侍者整個桌面,再擺上茶點,甚至他還特意吩咐所有的侍從們穩步慢走,又是點煙又是鞠躬,等到一一敬獻完畢後,這一過程又需要中斷三十到四十五分鍾,石井自然知道這是東方的待客的禮節,自然無法加以拒絕。
而在談判開始後,一切又必須由日文翻譯成中文,再由中文翻譯成日文,同時還要翻譯成英文和法文,而陸徵祥又習慣于講究辭藻,出文文雅說話主來又是輕言慢語,擔任譯員的施發履則故意表示聽不清陸總長的家鄉口音,不時請他再複述一遍。
盡管石井菊次郎極爲不滿,但對于他的這種拖延卻又無可奈何,隻得不斷向朱爾典等人求助。
“現在已經是第五天了,我們希望中國方面能夠拿出真正的誠意,切實解決兩國間的沖突!”
每天都要接到東京的幾份電報斥責石井菊次郎在那一套漫長的東方式的客套之後,立即出言說道。
而面對石井菊次郎的質問,陸徵祥則隻是保持着微笑,然後和顔悅色的解釋道。
“石井特使,諸位公使,各位需要知道,我國的軍力分爲中央和地方,膠澳戰場軍隊爲地方軍隊,這需要中央與地方的協調,所以需要數日時間,但是……”
話聲一轉,陸徵祥便又繼續說道。
“爲兩國的持久和平,經請示大總統許可,我們可以先進入細節談判!”
在施履則将陸徵祥的話翻譯成日文之後,石井菊次郎在心裏猶豫了起來,雖然渴望進入細節談判,但是他卻擔心中國人會因此将停火問題無限制的拖後。
而朱爾典和康德、芮恩施三人交談之後,三人點了點頭,出聲支持了陸徵祥的建議。
“石井特使,如果可以盡快就細節條款達成協議,那麽,日中兩國間的沖突就可以得到迅速解決!”
猶豫了數分鍾,石井菊次郎點頭同意了下來,希望能夠盡快達成協議!談判總要取得一些進展,這樣才能給東京一個交待。
“好,現在我們就貴國提出的第一條款進行協商!”
“中日膠澳事件解決條款,第一條,日本帝國從山東、江蘇無條件撤軍!”
幾乎是在在施履則将陸徵祥的話剛一翻譯完,石井菊次郎便立即開口應道。
“這個沒有問題!”
撤軍正是東京所希望的,自然不會在這些問題上糾纏。
“第一條,第一款,進占中國之山東省日軍,除随身輕武器外,其它重武器必須留于原地,不得加以破壞……”…。
盡管陸軍對這一條非常抵觸,但是陸軍經過讨論之後,還是選擇了同意,在支那軍的轟炸和炮擊之中,超過三分之二的火炮已經被摧毀,這一條同樣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們同意!”
談判進展的順利,遠遠超過朱爾典的想象,在他看來這第一條款同意後,隻要日方同意第二條款,那麽這場談判也許很快就會結束,遠東将再一次恢複和平。
“第二條款,鑒于日本第一軍有大量軍人涉嫌殺害平民、搶掠平民物資、強奸等軍事犯罪,日方需将以下番号部隊士兵移交予我國,接受我**事法庭審判!”
“我國絕不同意!”
石井立即出聲反對道,中方的條件早在談判一開始,就已經由中國代表遞交給他,第一條隻有三條,而陸軍本部所強烈反對的正是這一條。
将軍人交給中國人審判,這是絕不可以接受,如果接受的話,那麽對于陸軍的羞辱,甚至将超過幾個師團被全殲。
“這是污陷,我**隊之文明是有目共睹的,絕不可能涉及軍事犯罪,而且各國戰争傳統,都沒有将軍人移交他**事法庭審判的先例,希望貴國能夠慎重考慮此條款,本着和平之心,删除這一條款!”
在施履則将石井的回答譯成中文後,陸徵祥則慢聲細語不露聲色的說道。
“特使閣下!”
話聲一頓,在日方譯員翻譯之後,他才繼續說道。
“貴國的軍人于山東所犯之罪,實是令人發指,超過三千中國平民被無辜殺害,數以百計的村莊被焚毀,數百名婦女慘遭強奸,試問這是文明之軍隊所爲!”
在說話的同時,陸徵祥從文件夾中取了一張張照片,那些照片有不少是日軍自己拍攝的,是江蘇陸軍在推進時,從死屍上搜獲的照片,而還有不少照片是在被劫掠的村莊附近,由江蘇陸軍拍攝的照片。
在照片被轉給石井和英、法美三國公使的同時,陸徵祥的聲音變得冷沉下來。
“我們可以準許沒有犯罪的日本軍人離開,但是對于屠殺中國人的敵人,是絕不會放過的,接受或者拒絕!請貴國三思!希望下一次談判開始後,閣下能夠給予明确的回答!”
說罷,陸徵祥便站起身,由此宣布一天談判的結束。
在飛機轟鳴聲遠去之後,曾經沸騰的天地,似乎在一瞬間沉寂了下來。
焦黑的彈坑中冒着餘煙,彈坑挨着彈坑,仿佛大地的傷口。在泥土草木被翻卷過來的彈坑邊緣,散落着紙片、電台零件和人的殘肢。幾個軍官呆呆地坐在彈坑之間的“孤島”上,失神地注視着制造彈坑的中國飛機消失的方向。
其中一個就是小川平男中佐。
在今天的轟炸中,小川中佐再一次負了傷。
上一次是在十月上旬第五師團對膠澳的支那軍防線發動夜襲時負的,一枚迫擊炮彈片打殘了他的左手掌。
他被送到後方的野戰醫院。醫院設在王各莊灣西部的小山附近。他立刻發覺那裏盡管表面上看是遠離戰區,而且還有一座山作爲掩護,但同樣也是一個活地獄。
所謂的戰地醫院沒有麻醉劑,直接動手術,一些傷兵當場死在擔架改裝成的手術台上。沒有藥品,縫合的創口在熱帶的潮濕氣候中潰爛,白生生的蛆蟲在傷口上鑽進鑽出。
在日本軍隊裏有這麽一句話,“辎重如果能算兵,蜻蜓也能算老鷹”。也就是說後勤兵不是兵,在日本陸軍之中,曆來有輕視兵站的傳統,而這次膠澳戰役日軍将輕視兵站的傳統發揮到了極緻。
沒有糧食,幾乎是從第一軍主力到達膠澳的這天起,第一軍上下一直鬧糧荒。當時以爲速戰速決,登陸部隊每人隻帶了五天的糧食,而運輸船也隻攜帶了二十天的糧食,彈藥也隻夠一個月之用。
誰料到戰争曠日持久,部隊早斷了頓,但這不是最緻命,最緻命的是,在第一艦隊于連雲外海遭受重創之後,第二艦隊便撤出了青島,開到了旅順,盡管陸軍征用了運輸船,但是那些沒有護航的運輸船卻多次被支那海軍攔截。…。
後來第二艦隊盡管在壓力下派出軍艦護航,但是面對飛機的轟炸,他們隻能選擇在夜間護航,海上運輸隻能在天黑使用驅逐艦,而它們備受支那軍布設的水雷的威脅,即便是少數驅逐艦把物資送到了岸邊,往往來不及卸載,就因爲天亮的關系匆匆離去,而且先要搶卸彈藥,必須用它們來打仗。
在支那軍形成合圍之後,“戰地征集”也消失了,失去戰地征集後,糧食突然緊張了起來,而更爲可恨的是支那軍的飛機,他們總會不斷的在低空轟炸任何一個帳蓬、房屋、倉庫,在這種轟炸之中,糧食變得更爲緊張。
而在戰地醫院,傷兵沒有分配口糧,僅有的大米全給了作戰部隊。那時天氣還很熱傳染病在醫院中流行,每天都有幾個人死去。蒼蠅密密麻席地落在每個傷兵的臉上、身上,任人轟趕,連動也不動。
小川切去了半個手掌。他受過高等教育,知道傷口感染後的結局,用手槍和權勢脅迫軍醫給他兩瓶碘酒,他還偷了醫院的酒精。他自己鑽到一頂小帳篷中,右手始終不離手槍,每天不停的用酒精和碘酒清洗自己的傷口。
而在他的周圍,傷兵的呻吟聲徹夜不息,有低沉的呻吟,有凄厲的嚎叫,象野獸垂死的哀鳴。
也正因如此,小川才會決定返回部隊,在醫院呆下去早晚會瘋掉或餓死,活人也會變成鬼。小川自己把包紮好手掌,把搶來偷來的藥品塞入軍用挎包。那時他已經餓得非常虛弱了。他從未找到過糧食。他不知道别人是怎麽活下來的,也不知道他們都把糧食藏在哪裏。他砍了一根樹枝當作拐杖,搖搖晃晃地跳上開往前線的小火車,不過那時火車早就沒有了燃料,隻有人力壓力的軌道車。
在軌道車上,沒有人理他,而在一路上,他所看到的卻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慘狀,他在醫院的兩個星期,局勢發展的對日軍更不利了,在通往前線的沿途,碰到的大都是受了傷的傷員,那些傷員全都是一副麻木而絕望的神情……
這是前所未來的慘敗,不過隻是十幾天的時間,局勢竟然惡化到這個地步,這更是遠超過他的想象,當他到達前線的時候,卻發現前線的局勢,比他在醫院時更惡化了幾分。在戰壕中,橫躺豎卧着零零星星的士兵,他們的臉上大都沒有了初時的自信,有的隻是疲憊與饑餓,更多的卻是絕望與麻木。
小川實在是很難想象,這些士兵,會是他的那些士兵,他的那些無懼死亡的士兵,可眼前的這一切提醒着他,局勢已經惡化到了極緻,在彌漫着腐屍惡臭味的戰壕中,任何人呆下去,就會由人變成鬼,黑洞洞的眼睛中隻是一片虛空。
幸好天氣很快就冷了下來,那些曾在死屍的鼻中、眼中、嘴中和創口中蠕動的白色蛆蟲,落滿了身軀蒼蠅随着天氣的轉冷,都消失了,而那一切,連小川自己都不忍再看下去,更何況是普通的士兵,在這一切消失之後,士兵們的情緒總算是好轉了一些。
可現在,在一場轟炸之後,看着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士兵,他們身上單薄的秋裝,被雨打濕了,他們甚至都沒有毛毯保暖,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總算是明白了,爲什麽支那飛機會不斷的使用燃燒彈攻擊那些帳蓬、倉庫、房屋。
盡管現在的溫度不過隻是零下,但是對于這些被燒了帳篷的日軍官兵來說,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因爲後勤的斷絕,他們的身上有的甚至還穿着夏裝,頂多是初秋的薄軍裝,爲了讓身體暖和一點,他們搜索到一切能綁在身上的東西,以用來防寒。
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抵禦這初冬時的寒風,而青島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這裏的夜晚比白天更冷,沒有食物、體寒,這一切會造成什麽什麽結果呢?
出生在北海道的小川非常清楚,此時,坐在彈坑邊的小川看着那些渾身**的士兵,他可以想象,也許很多士兵連今天晚上都撐不過去,他們或許可以在戰壕内用柴火取暖,但那無疑就是給中國的炮兵指示了目标,在前線隻有少的可憐的野戰工事,而那大都是軍官們的指揮所。…。
“八嘎!這場戰争根本就沒有必要進行下去了!”
一聲抱怨聲從不遠處傳來,小川扭頭看去,卻看到坂田少佐正在那裏踏着彈坑邊的土壤。
“再這麽下去,就投降算了!”
坂田的話隻讓小川在心下發出一聲長歎,投降……這個沒有想過,不過似乎也是一個選擇。
黎明,又是一個黎明的到來。
在黎明到來的時候時候,在王各莊的一片廢墟之中,一個并不怎麽顯眼的土房内淺田信義大将看着手中的報告。
一夜,不過隻是一夜,有1365名士兵凍死了,也許是凍死,也有可能是餓死,總之,現在,嚴寒、饑餓,已經成爲了第一軍最大的敵人。
此時這位華族出身的陸軍大将的眉頭緊鎖着,天氣越來越冷了,再這麽下去,不出半個月,不需要支那軍進攻,第一軍就會被餓死、凍死在膠澳。
“嗯,談判還沒有取得進展嗎?”
出身華族的的淺田信義并沒有那種“玉石俱焚”的覺悟,事實上,在他看來,玉石俱焚無疑是錯誤的,那是絕望的懦夫的行爲,但是他的這種思想卻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現在前線每天都在嘗試着突破支那軍的防禦,打開支那軍包圍,盡管明知道這種舉動是徒勞的,但他卻也隻能接受這些建議。
他不贊同,并不代表其它人不贊同。
“是的閣下!”
參謀長栗田直八郎中将回答道。
“根據我們收到的電報,前線停火估計今天才有可能達成!但是談判,恐怕并不是樂觀!”
“好了,聯絡東京方面,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争取在前線停火後,向我們這裏運送一批物資過來,大米、冬裝現在比彈藥更重要!”
“嗨!”
在栗田直八郎中将退出房屋時,一陣寒風透窗而入,隻讓淺田信義裹了一下大衣,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鉛色的天空。
“希望不會下雪!”
一場大雪,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士兵凍死!想到現在第一軍面對的困局,淺田信義的心裏不禁湧起一陣歎息,原本在他看來,膠澳一戰或許是他退出現役前,指揮的最後一場大戰,甚至可能會成就他在軍隊中最後輝煌,可是現在呢?
這場沖突卻演變成了一場噩夢,不僅是海軍的,同樣也是陸軍的,甚至還是整個日本的噩夢,這場沖突打掉了自日露戰争以來,日本身上的傲氣、驕氣,就像狠狠的一個巴掌一樣,打醒了日本,同樣打掉了日本加裝在身上的“強國外衣”。
第二軍的失敗,陸軍可以推給海軍,推給支那飛機,可第一軍的失敗呢?這會淺田信義卻隻能将希望置于在北京舉行的談判上,那裏的談判越早結束,陸軍的顔面就能多保住一分。
“希望談判盡快結束,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陸軍最後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