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居仁堂的門輕輕被推開,剛剛離開這裏出去接待法俄兩國公使的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诒,邁着輕快的步伐走向袁世凱。
“大總統,法蘭西駐華公使康德、俄羅斯駐華公使庫朋斯齊與我商談我國參戰問題,聽他們的口氣似乎挺急切!”
梁士诒把聲音壓得很低。
“參戰問題!……?”
他的話卻讓袁世凱一怔,怔神片刻後,袁世凱卻又點點頭說道。
“也難怪,此是預料之中的事。”
意料之中,在袁世凱看來,早晚有一天,英法這樣的列強會有求于中國,畢竟德國并不是好相與的對手,從駐法公使館發來的報告來看,法國人現在損失很大,雖說并不懷疑協約國最後會獲得勝利,但協約國想要獲得勝利,必定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大總統英明!”
梁士诒态度很是虔誠。
“依你之見,我等該如何回應?”
袁世凱反問道。
這是袁世凱的習慣,每當碰到重大問題時,他首先聽聽身邊高參意見,而不是急于表明态度,盡管在内心裏他的主意早已經定,但他還是會擺出一副兼聽的樣子。
然而,作爲政治家和近臣的梁士诒,頭腦很清楚,盡管他對戰局走勢看得明白,但是,在大總統沒有最後定奪之前,必須把應當說的話講出來。他目視大總統,清了清嗓門之後侃侃而談:
“眼下歐洲時局出現三條戰線:西線·從北海延伸到瑞士邊境,由英、法、比利時三**隊對德作戰;東線,北起波羅的海,南至羅馬尼亞·由俄軍對德、奧作戰;另外,有巴爾幹戰線,由塞爾維亞軍對奧軍作戰。就戰争态勢而言,表面看,協約國和同盟國之間孰劣孰優?很難分曉,但依我之見德國必敗。”
說到此,他打住話語·看了大總統一眼,他看到大總統卻是一副深思模樣。
“戰争複雜,變化莫測。未來戰局一時半會兒說不清。還是慎重爲好啊。”
之所以會這麽說,原因很簡單,在派兵參戰問題上,袁世凱有自己的顧慮,一方面他希望派兵,可借此提升國際地位·同時還可收兵權,甚至可以借此消除異已,而在另一方面·他卻又擔心派兵參戰,會造成全國不穩,可謂是顧慮重重。
“開戰之初,大總統即有出兵之意,因日本人從中作梗而放棄。日本人就是怕戰後我們收回其在山東的特權,不現在這個已經不再是什麽問題,“膠澳事變”後,日本顯然已無力再行以幹涉。英國人對我們派兵之所以不熱心,亦是怕戰後其在華特權保不住。戰争打到現在,雙方兵源不足·眼下最難受的是法蘭西,因此,我們應利用這一機遇,順勢将我們的人派出去,隻要我們的人到了歐洲,到了法國·就能利用法國人的貸款整頓兵工廠,利用法國人的錢,去建立一隻強軍···…”
梁士诒見大總統半閉眼睛,似睡非睡,便打住了話題。心想,大總統眼下沒有心思想太多關于派兵之事,他現在最關心是先是何時能結束“膠澳事變”,再就是如何阻止李緻遠的做大,過去革命黨是大總統的心頭之刺,可經“膠澳事變”後,革命黨可謂是名聲盡落,但李緻遠的做大,卻又成了大總統的心頭之患,他不能不去考慮江蘇的威脅。
即使明知道大總統的心思,但始終保持着頭腦清醒的梁士诒,卻清楚的知道,越是這樣他越需要保持堅定的态度,從而才能推動中國向法國派兵,軍隊走出國門,利用法國人的錢去建立一隻強軍。
“大總統,事不宜遲啊,派兵參戰可以說是我民國躍身爲強國的最佳機遇,不僅可練強兵,且可展期償還庚款,又可獲得巨額貸款,并以訂單償還貸款,還請大總統盡快做出決斷!”…。
又是一聲督促從梁士诒的口中吐出,在梁士诒和很多人看來,歐戰的爆發,從積極的意義上說,可促使列強長期以來在中國營建的均勢機制瀕臨瓦解,從而爲中國尋求國際化平等待遇提供了有利的國際條件。舊的世界秩序雖已崩潰,新的國際體系尚未建立,此正可爲中國進而參與創建新秩序提供了一個曆史機遇。
從消極意義講,由于交戰列強在中國各有勢力範圍的存在,随戰争的發展,遲早會因此把中國卷入歐戰漩渦。這時,新近興起的日本視歐戰的爆發爲其進一步侵略中國提供了千載難逢之機,日本正可利用列強在歐洲互相厮殺、無暇他顧之際,将中國淪爲其後院。當時之中國固然積貧積弱,但矢志變革、立意維新是自甲午戰争以來推動中國社會進步的巨大潛流。這種一發不可擋的洪流沖垮了中國長達兩千餘年的王朝體系,并在中國建立了亞矧第一個共和國。銳意進取、奮發圖強、充滿世界眼光及前瞻意識的一代新人,取代汲汲于“聖賢之書”的舉人、進士,成爲新社會的主導力量。而社會精英無不立志要一掃中國落後、貧弱之形勢,推動中國成爲國際社會的平等一員。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歐戰爆發,導緻近代中國首次有計劃、有策略、有準備的主動參與國際事務之舉,這才會有主動尋求加入世界大戰之舉,而其心卻是一意欲乘機收回山東,進而收複自鴉片戰争以來不斷喪失的國家主權。
而力圖乘機成爲東亞霸主的日本,曾竭力阻撓中國的參戰計劃及複興圖謀。日本的反對和因膠澳導緻的“膠澳事變”,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刺激的了這些社會精英,也正因如此,主導中國外交的新一代政治家思考新的謀略來思考着中國的外交,并幫助中國同協約國加強聯系,以實現中國參與國際社會及成爲平等一員的外交大戰略。向協約國派出軍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催生出來的錦囊妙計。
而首先提出這一謀略的人就是梁士诒,因爲斷言德國寡不敵衆·決不能久勝,中國因此可加入協約國一方,對德宣戰。此舉一可收複山東,二可幫助中國加入戰後和會·分享國際論壇,參與國際新格局的建設。概言之,參戰有利中國長遠發展及大戰略。
正是基于以上判斷,梁士诒和他的得力助手葉公綽首先向英兜售派兵計劃。早在兩個月前,戰争剛一爆發,梁士诒即同英國方面接觸,提議中國向歐洲派出三十萬軍隊·這些軍隊由英**官指揮,馳援歐洲戰場。令梁士诒失望的是,英國對其中國派兵計劃并不熱心。尤其是在日本人反對,和中國有可能借助戰時貢獻收回國家權益,英國因此拒絕了梁氏提議。
然而,英國的冷遇并未使梁士诒放棄他的計劃,尤其是在“膠澳事變”爆發後,面對空前危機·他便在第一時間将派兵計劃略作修改,轉而同法國接洽,在中國繞開英國作出對德宣戰的決定之後·法國也開始考慮着這個“新盟友”可以爲法國提供什麽樣的幫助。相比于英國首先從東方利益去考慮問題,法國更多是從法蘭西的根本利益,也就是法國本土去考慮利益,但法國卻對中**隊的戰鬥力有所懷疑,法國陸軍高層更擔心的是,如果中**隊在戰場上崩潰,甚至可能造成一條防線整體陷入崩潰,而這是法國所不能接受的,因此才會被耽擱下來。
而随着“膠澳事變”的戰事進展,在看到江蘇陸軍在戰場上展現出來的戰鬥力後·法國人立即心動了,法國陸軍高層在通過觀察、商讨之後,便決定接受梁氏提議,随後電令公使館同中國商讨派兵事宜。
而讓法國人失望的是,在派兵問題上,中國并沒有達成一緻·甚至就是陸軍部也沒有制定相應的派兵計劃,可以說這是梁士诒私下做出的決定,于是這才有了康德找梁士诒協商的前提,而經過近三個月的等待之後,盡管派兵參戰之心不改,但梁士诒卻知道的這件事操作起來,遠比他想象的更爲困難,甚至在派兵計劃隻不過是由他提議的時候,就碰到了許多麻煩,有一些将軍甚至找到總統府,說他梁燕孫誤國。…。
而此時梁士诒給大總統說了半天,說此舉事關中國之前途和命運,但在思索片刻後,袁世凱卻依然不軟不硬地半否半贊的說道:
“士诒,您分析得很透徹。但我們的情況你是了解的,這軍隊啊,哎,若是軍隊有那麽簡單,我又豈需要重練新軍。”
就是重練新軍,袁世凱的心裏都犯着嘀咕,一是怕引起“誤會”,傷了大家夥的“心”。二是擔心這新軍又似老軍似的爲各師師長所掌。
可北洋老軍在這場沖突中的表現,卻使得他不得去重新編練新軍,幸好,“膠澳事變”給了他足夠的理由和借口去編練這支新軍,也幸好,段合肥,尤其是徐樹铮想吞并第一軍的心思,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至于新軍,在他們看來,隻要和日本人打仗動的不是他們的軍隊就行,這新軍反正都是派到戰場上當炮灰的。
“大總統,正因如此,才需派出征歐之軍,如此,才能使各人還軍歸國,利用異國之征,把指揮權收于中央,打出一支堂堂**,眼下法國态勢窘迫,催得又急,正是我們争取主動而不受制于人的機會。不管戰局如何,對中國而言,都是利甚弊微。
梁士诒把自己的想法全盤端出。
“而且出兵歐戰又可給我國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在戰地所需的物資和人力全部自從國内調撥,因此未來我國國對歐出口必将迅猛增長。如果把軍人和勞務者的報酬合計起來,我國可獲得了巨額外彙支持,這筆錢即可緩解我國财政窘迫之境,又可用于我國經濟發展,以增加國家稅收,可以說,派兵參戰于我國實是利多而弊少。”
“這個點子不錯。”
袁世凱點頭稱是,對此·他倒是不懷疑事實上,早在歐戰剛一爆發,他就被莫理循的十二條參戰理由所說服但是那隻是參戰,而現在卻是派後人,不過他卻知道梁士诒謀事甚遠,所言自是不虛。
梁士诒一聽,趕緊抓住時機問:
“眼下如何回複法國公使館?”
回複法國公使館!
這倒是讓袁世凱一啞,如何回複呢?自己并沒有同意派兵參戰啊!至少現在還不行,那怕就是派兵參戰有一萬個好可隻要一條就足以抵消這一萬條好來——軍隊!
若是軍中諸将都反對的派兵,現在答應了法國人,反倒落了下招,更何況,在袁世凱看來,那些個眼中隻有“實力”的“心腹愛将”和各省将軍,怕沒有一個不反對,如果隻把編練的新軍派出去他可是舍不得。
“難啊……”
“是難,可大總統,再難有些事情也是要辦的。”
梁士诒據理力争的說道。
“而且很多時候,就是因爲難,所以才要去辦!不辦,問題永遠都解決不了,大總統!”
梁士诒的駁斥反倒讓袁世凱一愣,他看着梁士诒,這一次,到是真被他說動了,不是爲那些個好處,僅僅隻是因爲那句“不辦問題永遠都解決不了,”,很多事情都是如此,越是顧慮重重,事情就越難辦,顧慮多了就會一直拖下去,而拖下去的下場就是,顧慮隻會越來越重,
現在自己對軍隊尚有壓制之威,正是積威尚存之時,把軍隊重收已用,想收兵權,那有什麽比參戰更合适的理由。
這個理由不僅可以用于北洋諸将,而且還能用于他的腦海中再一次浮現那個繼日本之後,讓他寝食難安的李緻遠,想要在全國面前展“公無私”,又要名正言順的收其兵權,而不爲外界所指,恐怕就隻有參戰這麽一個辦法了。
自從覺察到李子誠的威脅之後,袁世凱便一直在策劃如何能夠令李子誠“自解其甲”之事,此時,順着梁士诒的想法向下想去,他隻覺或許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主意,如果派出二十個師,那中央陸軍派出十個,然後再從各省抽調組成幾個新師,再從江蘇調動幾個,如此一來便可削弱各方力量,而且理由卻是無可挑剔的。…。
爲了國家的将來,軍隊應做出适當的犧牲!
這是一個好理由!
至于從中央陸軍抽調十個師,可以先選那些“雜牌”,再配以老北洋的老底子,等到把部隊派出之後,再借口編練參戰軍的名義,利用法國貸款繼續擴建新軍,如此一來,至多派兩三次部隊,就可把江蘇陸軍、北洋六師悉數調往歐洲,嗯,還有徐樹铮想抓在手裏的第一軍,其間的部隊傷亡自然應該由中央統一補充,如此一來,等到歐戰打完了,那些部隊差不多也換了一遍血,那麽他日之江蘇陸軍自然不再是今日之江蘇陸軍。
等到大戰結束之後,又可順應潮流,借裁軍之口,把該撤的師給撤掉,“該”升的将軍升至中央,如此這**便成立,兵權到時即可盡歸中央。
“燕孫,這件事,的确是于國有利,但是其間困難你不是不知!”
想通其間一切之後,心情大好的袁世凱臉上帶着笑,語重心長的說道。
“所以,要是想派兵的話,恐怕直接由中央決定,恐會令各方恐懼,如此一來,隻恐會徒生禍亂,嗯,現在共和了,一切民主最大,一切自當以民意爲先,我等應遵從民意!”
如果說共和後,袁世凱學會了什麽,恐怕就是如何借助“共和”爲已用,用他的話說,就是以“共和攻之共和”,即便是這會也是如此!
“嗯,大總統所言甚是,如國民知曉派兵參戰的利處,自然會支持派兵參戰,有舉國之民意支持,想來,一些人想反對,也是勢單力薄!”
大總統的提醒讓梁士诒頓時明白了大總統的心思,他是想借民意爲已用,如此便可在各方勢力面前澄清自己,以“被迫”不得不遵從民意,大總統的這副心機算的實在是妙-啊。
“可大總統,理是這個理字,但法國人那邊,咱們應該如何答複!”
雖說明白了大總統的意思,但梁士诒卻知道這事件不宜久拖,拖則生變。
“至于法國人那邊,好辦,可以和他們談嘛,先告訴他們,本大總統是同意派兵的,不過派兵事大,要經國會讨論決定,畢竟咱們中國是共和國嘛,這一點想來法國人也能體諒,而且,現在中日沖突尚未平息,所以隻能待中日沖突後,再行定奪,以免遭國人反對,嗯,這樣的話,法國人肯定願意在談判中支持咱們,到時,燕孫你再······”
在袁世凱輕聲叮囑時,梁士诒不斷點頭稱是,眼前的視線頓時開闊起來。
而此時,窗外卻下起了一場小雪,這是京城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