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吐着煙霧的火車在津浦鐵路上飛馳着,咣咣作響的火車毫無規律節奏地狂奔着,每走上一會便會在蘇北平原上那接二連三的各站停靠,不耐煩地稍待片刻,才得以再次向前行駛着。
車廂外,蘇北平原上的建築、樹木的連影,一個接一個地在眼前晃過去,而此時做在頭等車廂内的李子誠卻陷入了沉思之中。
南通一行可謂是獲益匪淺,但是張謇的警言卻不時在耳邊浮現。
“一個區域現代化的成功,必須建立在相應的地方權威基礎之上,否則阻力重重,以至導緻事業失敗。”
而這不正是自己選擇鐵路公司附屬地的原因嗎?在附屬地那個獨立的王國内,自己可以任意勾勒出自己的所思所想,按照自己的理念、想法去建設自己的王國。
自己的王國
念叨着這個名詞,李子誠的眉頭一皺,在這一點上,自己和張謇有着本質上的不同,張謇的地方自治目标,其出發點不是要在政治上建立一個與中央權威相抗衡的由個人主宰的地方獨立王國,而自己所想的卻是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一個在未來的大時代變革中,可以保持一塊風平之地,專心埋頭幹自己的事業。
現在有袁世凱這個強人在那撐點着中央的門面,所以中國不會發生軍閥混戰,可再過幾年軍閥混戰的情況下,沒有任何軍事權力基礎的張謇隻得在各派軍閥的夾縫中求生存。軍閥不過利用他的所謂“模範縣”來裝點門面罷了,所以他們才會忍着他。
但是自己呢?
未來隴海鐵路涉及江蘇、安徽、河南、陝西、甘肅,所涉及的地方軍閥何止一家,自己又豈能同他們每個人都打點好關系,使得他們像江蘇省曆任督軍、省長一樣從多方面爲張謇撐腰和提供方便。
這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張謇至少還創造稅收,而自己壓根就沒想過繳稅,至于那個“三年免稅,五年不增”,實際上自己就是打定主意等袁世凱死後,軍閥混戰局面一成,自己便不再交一分錢的稅,以便把更多的錢投入到建設隴海鐵路沿線工業帶上,而不是把錢交給軍閥,讓他們去自相殘殺。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這頭肥羊自然不爲軍閥所喜,别說撐腰,不找自己的麻煩就算不錯了,這也爲什麽自己看重未來隴海鐵路警察的原因,他們訓練用的是從美國進口的轉輪槍,一公裏十二名鐵路警察,在亂世之中,槍杆子才是看家護院的根本。
與張謇所創的南通自治的特點是重建設,輕控制;重德治,輕強制;重經濟文化,輕政治軍事,而反觀自己呢?
自己在連雲港推行的卻完全不同。
“重建設,強控制,重德治,強強制”
這就決定了自己同張謇本質上的不同,自己可以學他,但若是真亦步亦趨的學了,怕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團體”
心下思索着,李子誠的腦海中閃過兩字。
直到這時,李子誠突然意識到張謇的南通自治中最大的不足,或者說爲什麽他需要在夾縫中生存,原因非常簡單。
“竊謇抱村落主義,經營地方自治,如實業、教育、水利、交通、慈善、公益諸端,始發生于謇兄弟一二人,後由各朋好之贊助,次第興辦,粗具規模,事未有成……”
張謇的話裏表露的意思非常清楚,他的南通自治,根本就是他以一人之力,創辦的地方理想試驗,受益者雖感激其,南通自治既是“個人之治”,一切均在張謇的計劃和推動下進行,南通民衆“乏自動”也就勢所難免。
事實上,這幾天的考察,自己能夠看出不僅南通民衆“乏自動”,南通的自治事業亦無多少外人參與。在南通自治的進程中,既未受過強大的西學輿論的洗禮和沖擊,也無大批沐浴過歐風美雨的西化知識分子或在上海灘闖蕩過的洋務派實業人士的加盟。而且張謇尤其不允許外地人在南通辦實業“謀利”,并憑借權勢排斥一切挑戰者,使南通的一切均在相對封閉、壟斷的環境下進行。。
這意味着南通自治無論是從内部或是外部,他們從來未形成一個真正的利益團體,沒有一個利益團體,隻有一個個受益個人,受益個人顯然沒有維持利益的能力,南通的一切都是以大生爲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相比之下,自己從一開始,便試圖借助外部力量,利用優惠投資政策,從而加速連雲港以及未來隴海路沿線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完全可以建立一個以“**”爲中心的利益團體。
“**公司于鐵路沿線一家獨大,勢必爲袁世凱所警,若想打消其念頭,不妨自示其弱,把鐵路沿線管理權交出去。”
“像上海租界一樣,建類似的租地人會議,讓那些租地人參與鐵路沿線用地管理,這樣便等于讓**拱手交出附屬地,想來如此也可打消一些人的疑惑”
“交出附屬地”
心下沉吟片刻,實際上從離開南通之後的三天,自己一直在考慮着這件事。
仿效租界把租地人引入鐵路用地的管理,到也不是未償不可,隻是如果冒然成立這個所謂的“租地人會議”會不會爲給自己徒生制肘,這個問題自己不能不去考慮。
而成立這個租地人會議的益處,就是把鐵路用地納入到地方自治的範圍,這樣至少避免了袁世凱把注意力盯到自己的身上,袁世凱爲什麽警惕,不就是怕自己把橫亘于中國東西,分割中國南北的隴海鐵路變成一個獨立的王國嗎?可諾是将一個個車站通過這種“租地人會議”進行自我分割,那麽自然可以打消袁世凱對自己的顧慮,如此一來,自己才能放開手腳大幹一番。
可這個租地人會議管理可能給自己帶來的掣肘,卻又是必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
“怎麽樣才能兩全其美呢?”
沉吟着李子誠腦海反複浮現那兩個字。
團體,一個用利益甚至理念構成的一個團體,如果形成這個團體的話,而這個團體又願意維持自己的利益,那麽一切問題就再簡單不過了,租地人會議完全可演變成這個團體維持自身利益的一個工具,而自己呢?
“要操縱這個團體”
心下思索的同時,李子誠的腦海中對未來鐵路用地的管理機構的思索,完全轉變成對“團體”的思索。
一個團體需要什麽?
需要一個共同的信念,但這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信念呢?
心下的瞬間冒出的念頭,隻讓李子誠整個人爲之一驚,以至于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決定,自己是想……
“無論如何,自己都要一路走下去,隻有如此,才能……”
在心下說服自己的時候,驚訝于自身變化的李子誠卻有些恍惚的離開了自己的包廂,不行,自己得先冷靜下來再說。
對,别在這胡思亂想了,去,對去和他們聊聊
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自己從南通帶來的一百多名年青人,這是張謇送給自己的禮物,一批來自南通十幾所學校的畢業生,他們之中有的出自法政講習所,而更多的卻是出自南通師範,教育,教育從來都是張謇從事公共服務事業的中心。
“師範啓其塞、學導其源、中學正其流,大學會其歸”
或許這才是自己此行最大的收獲,也是張謇身上唯一适合連雲港仿效的之處,教育,連雲港未來要想發展,必須要依靠教育。
“董事長,你這是……”
見董事長從包廂内走了出來,一直坐在走道椅上的張文政連忙站起身。
“走,去劉子雲他們那裏看看”
原本自己準備給他們買卧鋪車票,可是他們堅持要坐硬坐。
“我們是來實習的,而不是來享福的”
這是在車站時劉子雲對自己說的話,劉子雲是張謇摯友劉厚生之子,出自南通政法講習所,隻辦了三屆的講習所,是爲培養南通自治人才特意開設,而不論是劉子雲或是其它的一百零六人,都是從南通去連雲港站實習,實習期是五年,五年以後,他們還是要回南通,而在這五年中,他們則幫助自己建立“隴海線沿線自治”的基礎。
“無論如何,自己都欠張翁一個大人情啊”
心下思索着,人已經走出了卧鋪車廂,走到了硬座車廂,此時車廂内隻傳出一陣陣隻屬于年青人的笑聲,聽着那笑聲,李子誠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己和他們年齡相仿,和他們在一起時,反倒會輕松一些,
在将推開門的時候,隻聽着車廂裏傳出一句話來。
“啓仁兄,你們都是去考德華大學的?”
“正是”
德華大學?那是什麽學校?李子誠一愣,自己隻聽過清華,什麽時候冒出了一個德華?聽那口氣,這車廂裏似乎有不少人是去報考德華大學的。
難不成是這個時代的名牌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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