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的年紀已70多歲了,身體也不太好,基本上已無法承擔繁重的研究任務,所以目前基本上處于半病退的狀态,南大的芯片技術研究所便交給了他的得意弟子,現年才42歲的黎均祿教授實際負責。
就在秦克與楊伯伯通着電話之時,黎均祿教授正在召開着内部的會議。
會議的主題自然是明年的經費申請了。
隻是這次的會議有點特别,會議不許帶紙筆,所有電子設備都在進入會議室前要放到屏蔽櫃中,入場前還有工作人員拿着手持的電子探測器檢查每個人。
“這次的會議不作記錄,也不允許以任何形式傳播出去。”黎均祿教授掃視全場,目光如電,帶着森森的威嚴。
他雖然才四十出頭,但整天闆着臉,給人極不好相處之感,整起人來更是從不手軟,研究所裏的技術人員都對這位黎教授頗爲畏懼。
這時但凡與他目光相接的研究人員都趕緊低下頭或者移開視線,不敢直面他的逼視。
黎均祿教授見壓住了衆人,才冷冷道:“我聽說有部分人對所裏提交的經費申請報告有些微辭,認爲有違學術原則。我今天就把話攤開來說,一個研究所最重要的是什麽?經費!沒有經費,哪有錢給你們發工資?哪有錢買材料做實驗?那還談什麽幹出一番事業?”
全場一片安靜。
“芯片是國内重點扶持的科研項目不假,但國内光是研究碳基芯片技術方向的實驗室、研究所就超過1000個!而且去年就增加了200多個!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原本就僧多粥少,現在又多了200張要吃飯的嘴,那分下來的粥隻會更少!”
黎均祿教授盯着其中一個三十五六歲,正眉頭緊鎖的國字臉男子,冷着臉道:“現在所裏面臨着的壓力很大,有些事情如果不事急從權,對報告進行一定的‘美化’,我們明年拿到的經費分到我們手裏的粥肯定會比今年少!你們的工資就會減少!誰反對這樣的‘美化’,誰就是要減大家的工資,你們願意嗎?”
台下幾個心腹馬上叫起來:“不願意!”
其餘衆人欲言又止,最終目光全落到那國字臉男子身上。
國字臉男子緩緩起身,出聲道:“黎師兄,我認爲那已不是‘美化’,而是‘造假’!這明顯踩過紅線了!目前我們對‘T狀異形碳納米管’的研究還有很多關鍵點遠遠談不上‘突破’,更别說成功仿制了。在那篇報告裏卻聲稱已成功研制出‘T狀異形碳納米管’,并對數據進行了修改,這不是造假又是什麽?老師知道了這事一定會很生氣很失望……”
黎均祿教授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别死腦筋!我們已基本上摸清楚了‘T狀異形碳納米管’的仿制思路,将之仿制出來隻是時間問題。我們隻是在報告裏将成果提前了一點,有什麽問題?這隻能叫藝術加工!”
黎均祿對自己這個夏仁良師弟可謂是妒忌與不滿已很久了,要不是“T狀異形碳納米管”還需要他進行那些關鍵技術攻關,黎均祿哪會容得下他?
夏仁良确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是郭元标老院士的關門弟子,在半導體材料、超導材料和芯片材料方面都極有天賦,三十歲出頭就評了正教授,要不是年紀太輕,所裏的那些老資曆們不太服他,目前主持研究所工作的就會是他了。
黎均祿處事圓滑,在上位前極擅于交際,所以拉攏了一大票人支持他,才使得郭元标老院士最終将研究所交給他來負責。
不過黎均祿上位後就變了臉,爲了争取自己評上院士的科研資本,他以嚴厲的管理手段來壓榨研究所裏的技術人員,還花了重金從國外某個研究所搞到了一小截“T狀異形碳納米管”回來,想以此爲突破口,取得傲視全國的研究成果。
但想弄清這“T狀異形碳納米管”的技術原理并進行仿制極爲困難,黎均祿親自帶隊攻關了半年多也沒什麽成果,最終還是夏仁良最先研究清楚了它的大緻構成,并提出了總體比較靠譜的仿制思路。
這讓黎均祿既喜又妒,而且這夏仁良是個死腦筋,這次爲了拿到明年更多的科研經費、黎均祿便要求夏仁良“美化”一下報告,結果夏仁良直接就拒絕了,氣得黎均祿當場就拍了桌子。
由于夏仁良一直不肯配合,最終黎均祿不得不親自動手,完成了報告的“美化”……
讓黎均祿更惱火的是,夏仁良居然想給老師郭元标院士寫信告知此事——郭老院士心髒動過手術,目前不能碰有電波信号的電子産品,隻能以書信往來——這更是觸到了黎均祿的逆鱗,于是便有了今天的“批判大會”……
夏仁良搖頭道:“以我們目前的研究成果,隻要如實上報,明年的經費肯定不會減少……”
黎均祿冷冷打斷道:“但也不會增多!‘T狀異形碳納米管’的仿制實驗要多燒錢你又不是不清楚,沒有經費的大力傾斜扶持,我們要多久才能成功仿制出來?更别說後續的90nm工藝制備的碳基芯片了!”
黎均祿還漏了一句話沒說,那就是“沒這些成果,我拿什麽來競争院士?”
夏仁良據理力争道:“我依然反對造假。隻要有正常的經費,我們可以多花點時間精力吃透裏面的技術原理,減少仿制的實驗次數,實際進度不會慢多少,而且我們可以與其他類似方向的團隊合作,共同進行技術攻關……”
“我們自己有法子能研究成功,爲什麽要将功勞分給别人!”這“T狀異形碳納米管”是黎均祿費盡心思考搞回來的,是他将來申請院士的最大資本,哪會與别的研究所分享?
夏仁良也争得臉紅耳赤:“黎師兄,你所謂的‘法子’是錯誤的,一旦被上頭發現,會嚴重影響到我們研究所的聲譽,甚至會弄巧成拙……”
黎均祿怒極而笑,再次拍案打斷道:“被發現?如果你不說,在場的人不說,審核報告的人會有這樣的水平能發現嗎?别說審核報告的人了,放眼國内,還有哪位專家能有如此高的碳納米管技術水平,能發現裏面的‘美化’痕迹?何況我們還交了一小截的‘T狀異形碳納米管’作爲佐證!我現在以研究所負責人的身份警告你,夏師弟,報告已交上了,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老師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這研究所裏,如果這研究所的名聲受損,我看你有何顔面去見老師!”
夏仁良眼裏全是掙紮與憋屈,拳頭用力緊握,但最終還是無奈地松開了。
……
以秦克此時的知名度,一舉一動都有不少人關注,若是在這樣正在讨論明年科研經費的敏感時期造訪楊承科的辦公室并久留,肯定會引起很多有心人的種種猜測。
最終楊伯伯爲了慎重起見,還是沒讓秦克跑一趟,而是讓秘書魯信平将報告和碳納米管材料交給了衛鋒的同事,再由那同事轉交給衛鋒,如此轉了一圈,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秦克手裏。
秦克看到報告後便帶着那小截碳納米管材料去了趟青檸量子計算實驗室,逗留了半天左右,當天晚上,這份報告和碳納米管材料便重新送回到了楊伯伯的辦公室裏。
楊伯伯馬上就打來了電話:“怎樣?”
秦克沉思着道:“有點奇怪,他們的碳納米管材料無論在導電性還是能耗方面,确實算是國内最頂尖的水平,甚至不會比國外的先進水平遜色,可以從中判斷出他們對石墨烯的研究已達到了國際一流水平。”
楊伯伯精神一振,他雖然更相信更看好秦克帶領的芯片材料團隊,但如果國内呈現百花齊放的良好局面,也是他很樂意看到的,所以他有點激動道:“你是指他們的項目确實有了極出色的成果,真有可能在三五年内突破28nm的碳基芯片技術瓶頸?”
秦克搖頭道:“那篇報告本身的思路和邏輯并沒問題,但很多細節都有漏洞、數據也與實際有頗大的偏差,很可能是爲了這個碳納米管材料而編造出來的。”
楊承科剛露出的笑容凝固住了,随即皺眉道:“你是指他們在報告裏造假?”
“确實有造假。其實他們報告裏的技術思路是正确的,但還有很多技術關鍵他們并沒有突破,比如他們提及碳基芯片核心材料的石墨烯提純時說用到了化學析出法,但按他們所說的實驗方式,隻添加濃硫酸、濃硝酸對石墨進行反應,輔以他們所謂的高精度析出操作,是沒法子得到滿足這個碳納米管材料性能所必需的單層石墨烯的。”
秦克語氣肯定道:“雖然我不清楚他們怎樣得到這個碳納米管材料,但哪怕他們再按着這篇報告裏的思路進行三年的研究,也未必能将那些關鍵技術全部攻克,并制造出同樣的碳納米管材料來。”
秦克現在手握《一種适用于1nm芯片的全新型碳晶複合納米材料制作全流程》,又長期研究超導材料,物理科目突破到宗師級後,更是優先吸納了“材料物理”的知識,目前論起對主流芯片材料的認識,天下間怕真沒多少人能超得過他。
所以他隻翻了一遍南大芯片技術研究所的那份報告,就發現裏面有不少似是而非的問題,後來到量子計算實驗室用儀器測量過對應的碳納米管材料後,很快就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報告的思路沒問題,基本上是正确的,大部分内容也沒什麽問題,但關鍵的技術細節和數據,要麽是含糊過去的,要麽就是順着邏輯編造結果編錯了的。
“如果我沒猜錯。”秦克續道:“他們是先得到了這截碳納米管材料,然後才開始對它進行各種研究,想嘗試仿制出來。他們的水平不錯,也确實取得了不少的成果,起碼研究思路是正确的,還弄出了‘石墨烯-碳納米管異形結構技術’,但目前爲止成果其實很有限。他們爲了拿到更多的經費,便寫了這麽一篇報告出來。如果研究過程比較順利的話,他們大概能在三四年内成功将這截碳納米管材料仿制出來,但想推出90nm工藝制備的碳基芯片,最快也要七年。”
楊承科聽得臉都黑了。
七年之後才能推出90nm工藝制備的碳基芯片?就算性能相當于28nm的矽基芯片,那也遠遠落後于時代,估計那時國外頂尖的芯片大廠已在市場上推出2nm的矽基芯片了,實驗室裏制備出1nm的矽基芯片也是有極大可能的,甚至可能在碳基芯片上也取得了更大的突破。
若是自己這些人被南大芯片技術研究所的報告所欺瞞,将大量的經費向它傾斜,但七年的全力支持卻隻換來那樣的結局,恐怕要吐血三升了!
楊承科強壓下怒氣,問道:“秦克啊,你這個判斷有多大的把握?”
“九成五以上吧。楊伯伯,你讓他們再交出一些更多這類碳納米管材料出來,就能印證我剛才的話了,他們造不出來,哪怕手裏還有些存貨,也絕不會多,更不敢承諾多久能拿出來。”
說到這裏秦克心裏也有些感歎。
國家對于科研很重視,可攤子太大,平均下來哪怕是極重視的芯片方面,科研經費也是有限的,自然希望好鐵用在刀刃上。
問題是,大多數的高端技術都是燒錢的“吞金獸”,燒十年八年的錢也拿不出優秀的成果并不奇怪,沒優秀成果就難以理直氣壯地申請到更多的經費,各個項目團隊爲了争奪經費隻能八仙過海各展神通了。
但像這樣爲了經費就公然造假絕對是踏了紅線,一旦這風氣形成,隻會導緻那些踏實做研究、卻因不肯造假而沒法子獲得足夠經費的優秀人才心灰意冷,最終離開國内到其他國家做研究。
楊承科深吸口氣,将怒意壓了下去,他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事我會妥善處理的。你照顧好小甯,帶好‘芯片研究’團隊就行了。”
“好,謝謝楊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