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叔來到大磊家,找陳龍生借車。
“你不是有車嗎?”大磊爸說。
“是這樣,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兩口子從南方過來。這不,我那車太那個……你看……”
“哦,車,我明天剛好要用呢。這樣吧,用車不行,但你同學來了,住帝苑大酒店免費,我這就幫你安排。”
六叔不再說話,取下眼鏡,低頭擦拭鏡片。
看着六叔那尴尬樣,我心裏有些難過。
以前陳龍生對他可一直是很客氣的呀?
也許是他們的“神仙肉”生意今後沒得做了,再不需要六叔了;也許是因爲下半年大磊在縣城讀書,不再是六叔的學生了……
“小雨,我的新房子弄好了,今晚去我那邊住啵?”六叔邊擦眼鏡邊說。
“好啊好啊,我還從來沒去過呢!”
六叔的房子是商品房,小區不大,沒電梯。房子也不大,在三樓,才兩房兩廳,而且幾乎沒有裝修,就鋪了地磚,粉了四壁和天花。
我們剛進屋,六叔的電話就響了。
“小雨,我去接人,你在家呆着,别亂跑啊。”
六叔一邊接電話,一邊往樓下跑。
半小時後,樓下就傳來汽車喇叭聲。
一聽就是那輛破吉普,我趕緊去開門。
隻見六叔領着一對穿着運動衣的青年男女進來,倆人各背一個大包,放下來比桌子還高,那男的還拎着個皮質吉他琴箱。
“小雨,快叫萬叔叔、梅姨。”
“萬叔好,梅姨好。”
“哦哦,小雨,好好聽的名字啊。”梅阿姨沖我笑了笑。
他們放下行李,四下打量着我叔那簡陋的新房。
“可以呀,劉教授。有車有房啊!”
“萬總,你這年薪百萬的,就别調侃老同學了!”
“不過,好歹你有個第二職業呀。”
“第二職業?呵呵,哪來什麽第二職業,沒了!”
六叔一邊說,一邊給他們沏茶。
……
我沒心思聽他們拉家常,隻是好奇地打量着兩位從南方“大城市”來的客人。
我叔這同學倆口子長得可真好,跟電視裏走出來的明星似的!不管身材還是五官,那形象氣質,一看就是從“大地方”來的人!看起來比我叔至少年輕六七歲,光憑外表,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居然跟我叔是同學。
“清遠,你都結婚七年了,我可到現在還是個老光棍啊!”我叔說,“對了,爲什麽還不要小孩?二人世界沒玩夠?小心‘七年之癢’啊,沒小孩,系不住哦!”
“唉,不是不想要,是要不起呀。”
“說的是人話嗎?就你,還養不起小孩?!”
“不是錢不夠,是時間不夠啊。”
原來,這個“萬總”叫萬清遠,老婆叫梅林,倆口子與六叔同年,雖說不是同一個縣,但都是八十年代的中師生。三人是大學進修時的同學,讀的都是師範類生物專業。萬清遠祖籍在南方,畢業後直接去了南方一個有名的制藥廠。進廠才六年工夫,就當上了部門副總。
萬叔叔和梅姨剛畢業不久就結婚了,但一直沒要孩子,因爲倆口子最大的愛好就是雲遊天下,沒時間要小孩。這些年國内國外都玩遍了,連北極都去過兩回!
“信息時代,地球上任何地方,地形地貌,風土人情,我們坐在家裏通過網絡、電視就能看到。加上專業的器材、專業的攝影師,有着比現場更加精彩的視角,爲什麽還要冒着風險到處奔波?”
“爲什麽流浪?爲什麽流浪?……”萬清遠笑着唱了起來。
“爲了,那,夢中的——橄—榄—樹……”他們同學三人居然同時笑着哼起歌來。
“清遠,記得啵?當年就是因爲在元旦晚會上合唱了那首《橄榄樹》,你們才走到了一起。”六叔說,“當你眼泛淚光唱這首歌時,我才知道:不管是像我這樣的鄉巴佬,還是像你這樣的高富帥,心中都有一個‘流浪情結’。”
是嗎,什麽叫“流浪情結”?
我突然想起一個場景:那天江老闆來大磊家,和陳龍生喝多了酒,在客廳裏高聲k歌。擁有豪車豪宅的江老闆腆着大肥肚,居然“深情”地吼唱:“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當時,我覺得畫風是那麽的怪異!
“所以說,人,其實都一樣的。”萬清遠說。
“能一樣嗎?萬總,畢業十年了,我們一幫同學還一直在‘爲稻粱謀’,而你卻早早的在追逐‘詩和遠方’了!”
“可别說了啊,記得讀書時你成績好,字寫的好,吉他彈的好,什麽都走在我們前面!”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我們的血統不一樣,生命的軌迹注定也不一樣。”我叔神色有些黯然。
“是的,每個人的境遇不一樣,但同學不分貴賤,我們有着同樣追夢的心,而且心中都封存着共同的記憶……對了,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萬清遠說着,打開了那個皮質琴箱。
“全單的,‘阿拉貢’。知道你喜歡玩古典的,特地從西班牙帶回的。”萬清遠敲了敲吉他面闆,“面闆,德國白松;背闆、側闆,巴西玫瑰木;桃花心木琴頸;正宗烏木指闆……”
“哎呀呀,消受不起呀!”六叔接過琴,兩眼發亮。
“來吧,試試琴。”
“聽點什麽?”
萬清遠說:“《鬥牛士》?《雨滴》?……反正不要整什麽《魔笛》、《阿爾汗布拉宮》之類的就行。”
六叔看了我一眼,出人意料地說:“那,來首《天空之城》吧。”
哇,太好了,這可是我聽得懂的。
六叔架起左腿,斜抱吉他,随着左右手指的輕拈漫撫,幾串空靈的、鍾磬般的音符從指間彌散出來,一下子把我帶到了那部我至少看了五遍的宮奇駿電影中。接着,熟悉的主旋律緩緩奏起,如同講故事一般,美麗的拉普達城、神奇的飛行石、巴魯與希達……電影中那些經典的場景一幕幕呈現在我眼前。
正當我沉浸于美妙的樂音之中時,琴聲漸弱,喃喃的叙述在又一串空靈的、鍾磬般的音符中結束了!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聽懂了古典吉他。
“太棒了,太棒了!”幾個人同時響起了掌聲。
“前奏、間奏,都用上了泛音奏法,最後又以泛音結束,真好聽!間奏用的是人工泛音吧?”
“咦,不錯呀,萬總,你後來練過古典?”六叔說。
“哪裏!記得不?當年看你彈古典吉他,我也買了一把古典的,學了三個月,還是換了把民謠的!”
“呵呵,民謠指彈也不錯呀,看人家高手,輪掃、點弦、拍弦、打闆……炫酷得很!你現在練得怎麽樣?”
“練個錘子!我就哼個歌,伴個奏,至今還是‘四個和弦走天下’!”
“說實話,有副好嗓子就是管用!來,yesterdayoncemore!讓你們倆口子重溫昨日吧。”
說着,我叔又彈起琴來,三個人再次哼起那首《橄榄樹》,估計那是他們學生年代最流行的歌吧。
人聲,琴聲,在幾乎沒有陳設的新房中,共鳴效果簡直不輸商場裏的高檔音響。
也許是他們動情的歌唱感染了我,那個遙遠年代的歌,我竟也聽得入神。
“對了,這麽晚了,我給你們弄吃點吧。”我叔說。
“正是,差點忘了,我們帶了許多小吃呢!”
梅姨說着,就從包裏掏出一大袋吃的,說:“小雨,看看,阿姨給你帶了什麽?”
一聽說有好吃的,我馬上直起身來。
一看,都是散裝零食,不管是形狀還是氣味,都是我不熟悉的。
萬叔叔逐一介紹:“都是廣東小吃,這是老婆餅,這是叉燒酥,這是雞仔餅……”
大家一邊品嘗,一邊喝茶。
我最喜歡的是那個叫“雞仔餅”的,又香又脆,甜中帶鹹。
“雞仔餅,裏面是不是有小雞的肉啊?”我問。
“老婆餅裏面還有老婆呢!”萬清遠哈哈大笑,“這個‘雞仔餅’的餡裏真沒肉,主要原料是面粉、花生、芝麻、核桃等,我奶奶就會做。”
我不好意思,也跟着笑。
這麽多配料混在一起,非常香,還帶鹹味,而且又起了這麽個名字,我還真以爲裏面有肉呢。
十一點多了,我開始犯睏。
萬叔叔并沒有去帝苑酒店,而在客廳支起帳篷,打起了地鋪。
睡夢中,我迷迷糊糊覺得他們好像聊了一整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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