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都圍了過去,大磊笑着向大家舉起兩隻手,左手食指少了兩節。
我們三個又可以一起玩飛镖了。
大磊跟沒事人一樣,依然那麽神勇。
小剛跟大磊說:“中午打飯來我們這裏吃啊,我外公送菜來了,新鮮的河魚河蝦,辣椒炒的。”
這幾天,小剛一直懊悔不該将那個“芋頭”帶到學校,覺得有愧于大磊。
大磊并不在意,說要怪就怪自己管不住嘴。
星期五的課外活動,剛搞完衛生,六叔把我和小剛叫進他房間。
我們剛坐下,他說先去食堂打兩瓶開水,讓我們等着。
鄉下老師的房間都一樣,既是卧室又是辦公室,還兼廚房。進門正對着的是窗戶,窗下的條桌上放着煤氣單竈,桌下放着煤氣罐。牆角屋檐挂滿青苔,一到梅雨天,總有細小的水痕沿着凹凸不平的牆往下爬。右邊靠牆有張辦公桌,桌上有電腦、台燈、書刊,還有幾大摞學生作業本。
辦公桌正上方牆上挂着一幅毛筆書法:
常入少年夢,仗劍天涯行。
夢醒兩鬓白,窗開滿天星。
鳴蟲伏帳角,苔染屋漏痕。
冷案守殘夜,題海伴孤燈。
掩卷浮雲過,試弦聽秋聲。
看到“題海伴孤燈”的句子,我就知道是我叔瞎寫的。人家古詩都是要麽四句,要麽八句,他卻搞出個十句,不倫不類。
那字體更古怪。用筆很方,兩端大多上翹,許多字頭重腳輕,看起來有點像小孩子寫的。我叔說這來源于南北朝時期的“爨體”,一種從隸書向楷書過渡的跨界字體。“爨”,一個至今我都不知道有多少筆畫的怪字!我真看不出這字好在哪裏。我叔經常嘲笑當今許多所謂書法家的字是“江湖體”、“醜書”,可他自己的字呢,分明也是“醜書”啊!
不過,在語文課上,我叔的闆書又是另一番景象,清朗遒勁,筆法靈動,線條潇灑,同學們竟相摹仿。
更神奇的是,他還能用粉筆黑闆上畫“國畫”,那竹葉、那白菜,一支普通的粉筆,經他撚轉拖掃,效果簡直跟毛筆一樣!不僅如此,六叔還能用彩色粉筆畫出虛實變幻的光影效果,跟逆光照片有得一比!有了這樣的師傅,每次全校黑闆報評比,我班都穩拿第一。
字的左邊貼着許多橫七豎八的照片,也是六叔自己拍的,都是前山鎮的風景。我們眼中再平凡不過的山水,經他一拍,居然跟電影裏一樣漂亮!
靠着隔牆,是一張木床,堆着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書。
被子沒疊,上面橫着一把舊吉他,是尼龍弦的。
按我爸的說法,六叔就是個“花心大蘿蔔”。
那時候家裏窮,六叔初中畢業就上了中師,因爲不用學費,有補貼,還包分配。畢業後,六叔分到一所非常偏僻的山村小學,數學、音樂、美術啥都教。前山鎮中的周校長是我叔的老師,找關系幫我叔弄了去省城師範進修的指标,學的是生物專業,因爲學校缺生物老師。出來後,從小學調到前山鎮中教生物。大概是生物中考的分值不高,學生、家長都不太重視,我叔後來又自修中文,改行教起了語文。
當年明明教的是生物,卻死喜歡寫什麽詩歌散文,就是從來沒發表過一篇文章!後來改教語文了,卻又不再寫東西,一會愛上畫畫,一會愛上彈吉他。更可氣的是,六叔後來又喜歡上什麽攝影,把幾年的工資換成了一堆鏡頭!可就是沒見他正經幫别人照過相,盡拍山啊樹啊,溪溝裏一堆破石頭都拍上半天,還經常寄出去參賽。幾年下來,連一張獎狀都沒拿過,更别說用它掙一分錢!
當了十幾年的老師,三十五了,還是個窮光蛋!
我爸總說他是“不務正業,瞎折騰,活該打光棍”。
一會兒,六叔拎着兩瓶開水回來了。
“小剛,你說說,那個人形的‘芋頭’到底從哪裏來的?”
“我說過呀,是我外公在他家後山挖藥挖到的。”
“外公家離鎮上多遠?”
“我外公家在大旗山,二十多裏路吧。”
“什麽時候帶我們去你外公家做客,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外公那裏可好玩了。”
“小雨,”六叔取下眼鏡,一邊擦一邊說,“你把發現吃人花的經過再詳細地說一遍。”
我又從大磊扔掉的芋皮、芽尖,到它開花傷人的經過再講了一遍。
叔擦眼鏡的手停住了:“你說有人把它從路邊移到屋檐下,後來又移到屋内?有沒有移栽的痕迹?”
“這我就不知道。”
“比方說,新挖的泥土?”
“那裏都是沙土,本來就松軟。”
“當時你們爲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叔沒直接回答我。
“你說它就是‘普通的毛芋’啊。後來,出現了花咬人的怪事,你又剛好去縣城了。”
“劉老師,有同學說那是‘地震花’。”小剛說。
“傻孩子,那純屬是巧合!看到它開在地震室,就憑空瞎猜。千裏之外的s市沒發現什麽‘地震花’,反而在我們這裏有先兆?怎麽可能?!……好了好了,不說了。小剛,星期六我們去大旗山,看你外公去!”
這時大磊進來了,又要和我們比賽玩飛镖。
大磊天性樂觀,少了兩節手指并沒影響他好動的本性,玩飛镖的水準還是那麽高。我想,哪怕他用少了根食指的左手來比,我和小剛都不是他的對手。
裏間傳來急促的“叮叮當當”的聲音,那是我叔在彈吉他。
好長時間沒聽六叔彈琴了,他最喜歡彈的就是這首聽起來亂糟糟的曲子,叫什麽“阿斯”什麽“圖亞”的,似乎完全就沒有旋律,在我聽來,那就是急風亂雨敲打着破臉盆!
我見過别人彈吉他,用的是鋼絲弦,敲着面闆,掃着弦,唱着周傑倫、王力宏的歌,那叫一個潇灑!
六叔卻用的是尼龍弦,盡彈些聽不懂的東西。
像我爸說的,這種沒情調的人,難怪找不到老婆。
當然,六叔彈的曲子也不都難聽,《加州旅館》就例外。
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我瞬間就迷住了,發誓要學。
我叔說,我這樣從來沒摸過吉他的人,要從最簡單的分解和弦學起。
于是,我從c和弦學起,接着是am、em和弦。
剛開始勁頭十足,手指頭磨起了泡,也忍痛堅持。手型不對,指肚子老觸弦,就硬扳着指頭強行到位,口裏念着“五三二三一三二三,四三二三一三二三……”
終于,這三個和弦,我能流暢地轉換了。
接着學g和弦、dm和弦。
等到學f和弦時,那個“大橫按”簡直讓人崩潰!任憑我怎麽用力,怎麽貼近品絲,怎麽強行扳平食指,第二弦始終不響,發出悶悶的卟卟聲……急得我連指甲都能冒出汗來!
六叔一旁笑了:“你有手型不标準,又沒力氣,等你長大了,就行了。”
我不服:“電視上的小孩怎麽就行?”
“人家是從小練的呀。手按不實,不全是力氣的事。長期練習,左手食指‘磨平’了,起繭了,食指的力量分局均勻了,就行。”
又堅持了幾天,還是不行,開始打退堂鼓。
我叔說:“也行。你手太瘦,沒肉,指關節硌住了,壓不緊弦。真愛吉他,你長大了一定還會學的!”
接下來的時間功課又多,我就再也沒動學吉他的念頭。
也是,哪有那麽多閑工夫!哼哼歌,吹吹口哨也挺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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