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我還在老家讀初中。
早上七點，語文朝讀。
劉老師說我們讀書味同嚼蠟，于是讓課代表何映紅範讀。
“……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
何映紅讀得繪聲繪色。
這時，坐在我後排的陳大磊突然大叫——
“劉老師，小剛有個人形何首烏！”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掃到我這一排，因爲我和小剛同桌。
劉老師足足看了小剛三秒鍾。
“是嗎？王小剛，拿過來看看。”
小剛慢吞吞地從褲袋裏掏出一個比乒乓球大點的、毛乎乎的東西。
“斷了，隻有一個頭。”
劉老師把它舉到眼前，正要看個明白。
有人大喊：“奧特曼！”
教室裏一片哄笑。
在我看來，那就是一個毛芋，頂上還有個荸荠一樣的芽尖。奇怪的是，它有一對梭形的“鼓眼睛”，真有點像那個鹹蛋超人！“眼睛”下面有兩個像鼻孔的小洞，但沒有鼻梁，嘴不明顯，似乎閉着，腦袋兩邊有突起，各有一撮毛，有點“耳朵”的意思。
“哪裏來的？”
劉老師一邊問，一邊轉動着這個東西。
小剛說，前些天他外公上山挖藥，意外挖到這東西。一個大的，三個小的。有頭有手有腳，像娃娃。小的不到筷子高，大的跟一隻小貓差不多。
外公說他挖了一輩子藥，從來沒見過這等稀奇的東西，一夜沒睡覺。一般藥材外公都放在門口曬着，但這四個寶貝卻是用電線将腳捆好串在一起，生怕人拿跑了，高高地吊在後院的竹竿上晾曬。
周末放假，小剛去外公家。看到這幾個人形的東西，大驚：這不就是魯迅說的“何首烏”麽？！
于是馬上跳起來去拿。
外公一見，大叫：“不能動！”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其中一個已被小剛掰下了腦袋。
外公氣得直哆嗦，操起挖藥的鋤頭就要打小剛。
小剛抱着頭，圍着院牆轉圈跑。跑了兩三圈，還是被外公攆上了。小剛弓着腰，望着那高高掄起的鋤頭柄……正要閉眼受那一棒！
卻聽得“哐”的一聲，外公将鋤頭重重摔到了地上。
自從讀了魯迅的這篇課文，小剛跟我們一樣，做夢都想見識見識那“吃了可以成仙”的人形何首烏。可大家都沒見過何首烏，更何況是人形的，隻知道那是一種中藥材。我們前山鎮北面的大山裏藥材豐富，據說當年李時珍常年到那裏采藥。爺爺奶奶那輩人隻要有空，就進山挖藥賣錢，但從我們父輩開始就沒人采藥了。因此，到了我們這代孩子，雖說生活在農村，但幾乎全都不認識中藥材。
外公說這東西千年難遇，說不定一個就能賣萬兒八千的！現在弄斷了，價格得打好幾折。
回去的時候，小剛偷偷将那個小腦袋塞進褲荷包，從此形影不離。
這家夥嘴可真緊！
（本章未完，請翻頁）
有了寶貝，連我這個最要好的同桌都不告訴。
可偏偏在今天上廁所掏手紙時，被陳大磊發現了。
小剛的寶貝到底是什麽？
大家靜靜地等待老師的答案。
劉老師歪了歪嘴，道：“人形何首烏，千年始長成，得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八仙之中那個倒騎毛驢的張果老，正是吃了千年何首烏，才得以成仙的……但是，就憑這‘外星人’的長相，呵呵，張果老哪裏下得了口啊！”
外星人？！哦，奧特曼也許就是外星人吧。
“其實，這是自古就有的騙錢伎倆。有人事先雕好人形模具，将何首烏的根，甚至是牛蒡、生地、山藥之類的塊狀根裝進去，等長大了，就成了所謂‘千年人形何首烏’！現代人怕是想錢想瘋了，竟然弄出個‘外星人’造型！難不成這東西也得與時俱進麽？離譜！無腦！”
教室裏又是一片哄笑聲。
劉老師接着說：“以我的生物學知識，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眼前的這個根本就不是何首烏！何首烏外表是有稀疏的毛狀根，但不會全身覆蓋着這種鱗片狀的毛。我敢保證，這個‘何首烏’，百分之一百就是我們平時吃的‘毛芋’！天南星科，芋屬，多年生草本植物。”
毛芋？哪有人形的毛芋啊？！
同學們張大嘴巴，面面相觑。
“拿毛芋來造假，哎呀呀，真是新鮮，聞所未聞！哈哈，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謝謝小剛同學。”
劉老師笑着把“芋頭”還給了小剛。
“好，言歸正傳，我們繼續讀課文。”
……
劉老師，其實就是我六叔，也是我們的班主任。
課堂上我叫他老師，課下我叫他六叔。
我爸兄弟姊妹共六人，四男兩女，六叔最小。六叔兄弟四人，他老四，按說我應該叫他四叔或細叔。但全家人都叫他老六，我從小也就跟叫他六叔了。因爲窮，六叔都三十好幾了還沒結婚，這在農村是少有的，一直是奶奶的心病。奶奶家四個兒子，卻隻有三間瓦房，因爲六叔讀書多一點，分家時沒要老家一片瓦，所以長年住學校宿舍。
我爸排行老大，在南方打工，泥工、木工都幹。後來做了小包工頭，就更忙了，長年不回家，我媽也去工地上幫忙煮飯了。小學六年，我一直跟着奶奶。到了初中，我爸就把我交給六叔，不管是平時，還是周末，都住在學校。
下課了，同學們一下子把小剛圍起來，争着要看那個“外星人”。
小剛死死地抓緊它，舉過頭頂，說：“隻準看，不準摸！”
“切，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破芋頭！”
“就是，我回去也拿毛芋雕一個！”
有人嘴上說着風涼話，身子卻拼命往裏擠，要零距離觀看。
我也跟着軟磨硬泡。
大概是因爲同桌，而且平時還經常向我問個幾何題什麽的，小剛終于同意讓我拿到手上看個仔細。
我開心地接過“外星人頭”，推了推眼鏡，正要看個明白，陳大磊突然從後面一把搶了過去，轉身就沖出了教室。
這個死大磊！把我的眼鏡也
（本章未完，請翻頁）
弄掉了，幸虧是落在桌上。
我戴上眼鏡，和小剛立馬就追。
由于圍觀的人多，等我們擠出去，大磊早已繞過學生宿舍後面的竹林，眨眼間不見了。
我和小剛正要追過去，上課鈴響了，我們隻得返回教室。
這節是英語課，老師課都講了快10分鍾了，大磊才喊着報告進教室。
課堂上，小剛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扭頭看一眼後面的大磊，無心聽講。
東西是從我手上搶走的，我心裏也忐忑不安，巴不得快點下課，好幫小剛把那個寶貝芋頭要回來。
下課鈴終于響了。
我和小剛馬上扭身揪住後桌的陳大磊。
“東西呢？”
“沒有了。”
“沒有？！你個死石頭！”
小剛急了，抱住大磊，沖我喊：“小雨，你搜！”
我把大磊全身上下搜了個遍，連襪子都沒放過，但就是沒找到。
接着，我又搜了他的書包、抽屜，還是沒有！
大磊仰靠在後桌，白眼向天，不耐煩地說：“搜吧，搜吧，用力搜！”
“說！搞到底哪裏去了？”小剛帶着哭腔。
大磊被逼無奈，慢慢吐出兩個字：“吃了。”
啊？這也能吃？這也敢吃？！
我望着大磊的嘴，不知是真是假。
小剛見狀，猛給我一拳：“都怪你！我說了，誰都不給的。”
之後，他竟“哇”地哭出聲了……
大磊牛高馬大，小剛打不過，就把氣出到我頭上。
我倒是懷疑大磊會不會是把那寶貝藏起來了。
于是放學後，我和小剛硬拉着大磊去找。
大磊帶我們來到竹林後面，那裏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從我們男生宿舍去廁所，要想抄近，就得經過這條小路，但走的人極少。
在小路邊的一間破瓦屋前，我們三個停了下來。
瓦檐下的沙土溝裏，果然散落着一些芋皮，還有那個眼熟的芽尖。
小剛氣得臉色鐵青，像發怒的公雞一樣惡狠狠地瞪着大磊，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你吃你吃，胖得像個豬，還吃！！……”
我從來沒見過小剛這架勢。
在同學們面前，陳大磊完全就是力大無窮的金剛！受他欺負的，隻有忍氣吞聲的份。
陳大磊最讨厭人家說他“胖”。其實他是長得“結實”，沒多少肥肉的。因爲理虧，大磊也不還手，隻是用胳膊左隔右擋。
“說我胖？這叫‘壯’！你知道啵？”
大磊這一吼，小剛纏打得更兇了。
大磊火了，隻一推，小剛就噌噌噌倒退了四五步。
“你還鬧！越鬧越起勁了是吧？不就是個破芋頭！”
小剛鬥不過大磊，雙腳跳起，使勁踩溝裏的芋皮渣渣，嘴裏念着：“吃吃吃，吃死你！吃了成神仙，明天就升天！吃了成神仙，明天就升天！……”
還罵成順口溜了！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大磊也跟着笑。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