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發酸是右邊發酸。
國清方丈就因爲牙酸，往右邊略微歪了一下頭，一道刀光已經從他手上翻轉，貼着背後，滑到了左邊肩頭。
無相法王的手，這個時候正按到了國清方丈的左肩上，卻覺得掌心一片冰涼。
那刀光，從無相法王的掌心和國清方丈的肩膀夾縫間，滲了過來，擋住了無相法王這一手。
無相真氣籠罩之下，至密至柔，能體察一切微塵毫末最細之處，策應萬全，料敵機先。
可這把軟韌的鋼刀，居然能夠在面對無相真氣的時候後發先至，穿插進來，簡直匪夷所思。
除非這刀，剛才根本不是以物質實體的形态存在。
“以意領氣，刀在意中？”
無相法王輕咦了一聲，冷哼道，“原來你這秃驢，又是個文練的貨色！”
國清方丈垂垂老矣，不但嘴裏的牙齒掉光，換了假牙，臉上還有了些許老人斑，平時走路說話，都略微有點顫顫巍巍的，這個時候卻靈巧無比。
他身子略微一轉，無數條凝而不散的刀光，如同散發着微微光芒的細線，盡善盡美的組合成大大小小，多尊羅漢圖案，連成一片，壓向無相法王。
這些由散發微光的線條勾勒出來的圖案，确實唯美，但也危險至極。
任何一個活物，如果被這片圖案從身上掠過，立刻就會被刀氣切成小塊，從血肉層面斬擊到三魂七魄的層面，全部切成小塊。
而且因爲刀光太精妙銳利，所以已經被斬斷的肢體，并不會分離開來，整個屍身依舊會是完整的，隻不過屍體表面，像是多了一片血色的羅漢圖案而已。
刀法上能有這種造詣的人，數遍當今天下，恐怕也不超過十個。
可國清方丈練武，練的其實很晚。
五十歲以前，他是做玩具公仔起家的大富豪，做出來的全部都是有傳統元素的公仔，在那一代的孩童之中，非常流行，甚至很受一些青年人歡迎。
不過後來，經濟越來越繁榮，全世界都漸漸的從幾十年前那場大亂之中緩過勁來，開始恢複元氣，玩具公仔的市場，也有了更多的競争對手。
自家産品的銷量，開始持續下滑，那時候還沒有法号的國清方丈，卻并沒有在生意上有太多的不甘、不舍，反而樂于放手，過得更加舒心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人找上門去，請他親手制作一套羅漢公仔。
五百個羅漢公仔，在那人的陪伴下制作完成的時候，國清方丈的回夢心法，已經不知不覺間修煉到了上層境界。
單論境界，甚至比那個傳授他心法的人更勝一籌，于是被請入笑林寺，做了這一代的方丈。
回夢心法就是這麽一套奇怪的武功，在練武之人的視角中，可以把它當做一套内功來練，一闆一眼，步步夯實基礎，開拓經脈，逐步提升。
但是也有些人，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套武功，隻是把它當做一些調理心情的方法，指導人生的理論，卻也能夠參悟至上層妙境。
不過後者的修煉方式，往往是有功而無法，光是境界上去了，功力、戰力，卻都沒有能夠跟得上，還需要進入笑林寺，堪破“絕秘一關”，才能夠從普通體質，一躍而成爲當世一等一的高手。
在其他人眼中，就把後者這種修煉方法，稱之爲“文練”。
魔域使節一向最厭惡“文練”的高手。
畢竟，不勞而獲，向來是作爲一種不太正面的事情被評價的。
魔域使節頂着邪魔外道的名聲，也遇不到“不勞而獲”這樣的好事情。絕域魔氣選中他們，讓他們擁有第二條性命，聽起來是什麽好事，可實際上，那是他們奔波賣命換來的，而且絕域魔氣從根子上并不受他們控制。
其他所有收獲，都得靠他們自己去燒殺搶掠，争奪過來。
反觀那些跟他們作對的所謂正道，每一代總有那麽幾個神神叨叨，說是心境夠了，就突然能在笑林寺撿到大便宜，得到一身強橫功力的人。
這叫魔域使節們怎能不嫉妒呢？
但是今天，無相法王心中除了厭惡之外，更多了幾分熱切。
‘回夢舍利，恐怕是當年那場大戰中遺失的，遺失之後，笑林寺依然能出現文練的高手，說明他們那種不勞而獲的功力，跟回夢舍利關系不大。’
‘假如這個秘密被我掌握到手，或許也能對我大有好處。’
腦子裏轉動着這樣的念頭時，無相法王已經出手，破掉了那一記刀招。
他破刀的方式非常輕松寫意，指尖若有若無的碰到了那刀氣圖案的一角，随後翻腕甩手，抖了個圓。
那刀氣凝聚而成的微光線條，就像是真正的絲線一樣，被他指尖的無相真氣粘連着，扯動變形。
先是最邊角處的那尊羅漢變了樣子，然後扯動到整個圖案，多尊羅漢都變成了歪瓜裂棗，極不對稱的鬼神，轉瞬間又徹底失去形體。
所有的刀氣光線，都在無相法王這一抖腕中，被攪動成了混亂難辨的絲線漩渦。
那些刀氣，分明是國清方丈最精純的刀意顯化，但是被無相法王這麽一扯，就完全不受國清方丈的控制了。
就算想把那些刀氣散掉，都不可能，隻能眼睜睜看着那些發光的線條，先旋轉如渦，又向外突起，如同一個鑽頭，飛快的反擊過來。
國清方丈急忙揮刀抵擋，但覺所有刀氣碰上那個鑽頭，都被撞開，刀光反彈亂飛，破入地底，飛斬高空。
無相神功，玄妙至純，剛柔萬變，那天在陰陽界中出手的時候，一來是被陰陽兩極魔道排斥，二來又要顧及環境，不能傷損了陰陽界的結構，三來，也是萬萬沒有料到關洛陽的拳力狂烈如斯，沛不可當。
倉促之間，無相神功諸多奧妙，都沒有來得及發揮出來。
今天面對國清方丈，倒是讓無相法王好好抒發了一下當日受挫的郁氣。
他并指如劍，再度向前一刺，旋流的真氣轟然加速。
鑽頭越來越大，越來越狂猛，突擊向前，附近的香爐、地磚，都被卷上空中，攪成碎屑。
“哎呀呀呀，欺負我老花眼啊！”
國清方丈被逼的連連後退，嘴裏亂叫，已經快要退到祖師洞前。
但就在祖師洞口，他腳下猛的一穩，刀光忽然大開大阖，縱橫十方，又在小處挑抹，精細入微，守得滴水不漏，硬生生把那個可以穿爆山峰的鑽頭，削掉了一層又一層。
不知道多少至密真氣，被他刀意切開，潰散到大氣裏面。
真氣雲煙，煊赫無比的向高空中蒸騰而去，仿佛這裏發生了一場大火災，半透明的煙氣火光，極其猛烈的湧入高空。
整個大夢谷上空的天穹，都被這些流散的真氣充塞，泛着透明晶體的光澤，起伏舒卷。
可是國清方丈所要面對的那個鑽頭，還是越來越大。
無相真氣每潰散一部分的時候，鑽頭反而都劇增一部分，仿佛就是這些逸散的真氣，湧入大自然環境裏面，激發了大自然中原有的五行元氣，向這裏填充過來。
一去一回的完美平衡，被無相神功維持着，這就導緻鑽頭内的元氣流轉，反而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具有不可測的破壞性。
眼看着國清方丈終于要支撐不住，祖師洞中湧出一股渾厚的金色光霧，呼嘯着托住了國清方丈的身形，并從他身體兩側吹過。
轟！！！！
分流成兩股的金色光霧，凝聚成兩個巨大的拳頭，純淨璀璨，如同打磨圓滑的金剛石。
兩隻拳頭向中間一碰，那個巨大的鑽頭被夾在中間，當場砸碎。
“洪日新，你終于肯出手了。”
無相法王呼喝道，“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什麽毛病，還剩下幾分功力？！”
他話音未落，那兩個淡金色的巨大拳頭，已經向着這邊攻擊過來。
左拳猛然張開，五指熠熠生輝，金光大放，泰山壓頂一般拍了下去。
無相法王擡手一擋，以硬碰硬，隻覺得這隻淩空凝聚而成的拳頭上，功力渾厚難言，依舊是跟自己同級别的高手，才能夠發揮出來的實力。
不過跟當年的洪日新比起來，還是有着明顯的差異，不單純是因爲功力的強度差别，還有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另一隻金光拳頭，已經化作常人手掌一般大小，仿佛一隻齊腕而斷的金爪，突然來到無相法王的胯下，狠狠掏了過去。
啪叽！
空氣被捏爆，那個部位護體的無相真氣都被撕開了一個缺口。
無相法王神色一沉。
“伱，不是洪日新！”
他緩緩的吐出這幾個字，眼中精光四射，“你居然不知道，我早就已經練成了非男非女的天人妙身，當年跟洪日新打的時候，我就沒有這個要害了，那老乞丐應該是知道這一點的！”
祖師洞深處，一具金色骷髅，背靠崖壁，盤膝而坐。
兩個看起來都隻有四五歲的灰衣小和尚，正在骷髅前方的空地上。
其中一個戴着墨鏡，圓滾滾的小和尚脫口而出：“我靠，他居然沒有***，小龍，這下我的絕招都沒用了，怎麽辦啊？”
“不要緊的，本來就是我在打架。”
另一個灰衣小和尚滿臉堅毅，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同樣盤膝而坐，雙掌合十，緊盯着對面的金色骷髅。
祖師洞外面，傳來無相法王的大笑，整個山洞，不，整座山體都搖晃起來，崖壁上的灰塵，撲簌簌的往下掉。
“是誰在假冒那個老乞丐，居然還能動用他的功力，不敢出來給我看看嗎？”
無相音波，重重疊疊，回蕩不休。
墨鏡小和尚已經捂起了自己的耳朵。
小龍忍耐了一會兒，突然一躍而起，打起一套幹脆利落的拳法來。
金色骷髅中，浩如煙海的功力回應着他童心稚純的回夢心法，向着祖師洞外的無相法王，發起更猛烈的攻勢。
洞外，那兩隻金剛大手，上下翻飛，拳掌爪指，變化不停。
更關鍵的是，這兩隻金剛手的大小，也在不斷的變化，忽然大如山嶽，巍巍然蓋壓下來，忽然小如嬰兒手，無聲無息的拍到無相法王眼前。
小龍的拳法，本來絕沒有這麽多高深的變化，但是他童心專注，不偏不倚，所以回夢心法與金色骷髅感應之後，能夠把金色骷髅内部用來的所有招法意境，都調動起來。
就像是雲霄之上落下一滴純淨的水珠，本來一眼就可以看透，可在墜落的過程中，已經沾染無數煙火氣，倒映人間萬千場景，變得奧妙無窮。
若是換了旁的任何一個人來，因爲自身的修煉已經有所偏向，太過成熟，都隻能激發金色骷髅内部一小部分招法意境而已。
一時之間，無相法王居然被阻隔在祖師洞外，再加上國清方丈出刀輔助，讓他陷入暫且難分難解的纏戰。
而在這時，大夢谷其他地方的戰鬥，也顯得愈發激烈。
紅衣侍女和九菊都已經相繼出手，配合陰陽界衆人的力量，對抗笑林寺的高手。
‘不行啊。’
國清方丈心中憂慮，‘祖師金身不能動用太長時間的，否則的話……’
………………
“否則的話，會弄巧成拙，大禍臨頭啊！！！”
正在極速飛往昆侖山的一團雲氣中，洪東再也顧不得了許多，把隐秘之事全盤托出。
原來幾十年前那場大亂之後，洪日新受傷太重，不得不轉世而去，偏偏回夢舍利那個時候又失蹤了。
最後迫不得已，隻好由洪日新和鬼王達，拼盡最後餘力，開啓祖師洞，請出了幾具祖師真身。
回夢心法一脈的曆代祖師，排除屍骨無存的那些，大多死後心神轉世，功體就會自然散去，有些人如果時間充裕，會想辦法把功力灌注到回夢舍利之中。
但也有那麽幾位“文練”祖師，心神轉世之後，功力凝滞在肉身之中，使得肉身化作一種似金非金、似木非木的奇特狀态。
洪日新和鬼王達，便是利用那幾具屍身，凝聚出了一具骷髅金身。
後輩子弟，就可以借用骷髅金身，散發出仿佛洪日新還在的氣勢，偶爾殲滅、威懾一些潛入昆侖的魔徒邪派。
但問題是，因爲骷髅金身所具備的功力，大大的超過了借用者自身的境界，所以一旦骷髅金身的功力催發過度的話，就有可能維持不住佛門真氣的純度，而漸漸的向着那些功力的本來面目退化。
甚至，聯系上那些功力真正的源頭。
白銅疑惑道：“真正的源頭，回夢心法的功力，不是自己練出來的嗎？”
“回夢心法，極重心境而不重力，能夠得到與之匹配的功力，是因爲……”
洪東的話剛說到這裏，忽然斷絕。
不是那種話說到一半被打斷的感覺，而是所有的話音、雜音，瞬間都被切斷。
下方所有飛速流失的山川景色，也全部停頓了一下。
仿佛時間流淌到這裏的時候，被人抽刀斷水，斬斷了一個刹那。
雲氣之中所有高速運動的人體，也好像在這個瞬間，突然失去了慣性，從極速的飛行，一下子變成靜止、遲鈍。
隻見前方的一座山頭上，白衣如雪的趙無極，靜靜的持刀而立。
剛才那一刀，正是他所斬出，眉眼含笑，手腕一翻，又是第二刀。
洪東心頭陡然間湧起了一種悚然，他莫名的感覺到，趙無極可能也知道那個大秘密。
知道回夢心法的功力源頭。
祖師洞中。
骷髅金身浩瀚如海的功力深處，是一團無上佛光。
佛光之中，漸漸凸顯出一張面孔，額生三角，眼中紫微魔光，緩緩開啓一線。
——魔域的主宰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