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爲什麽要學習佛法呢?”
體型微胖,臉上有着曬傷痕迹的老師,一絲不苟的穿着僧侶的服裝,坐在芭蕉葉下,向自己的弟子提出了這個問題。
“因爲佛法擁有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
日蓮雪海——那名孩童,興奮的回答,按照他聽過的、看過的經文故事,仿佛唱誦一樣解釋起來,“王族,祭司,武士,奴隸,諸外道,諸天神,欲界魔,阿修羅……他們都有自己的秘法、神力,在這個世界裏大行其道,而佛法也是這其中的一員,修行佛法的人,可以在這種厲害的世界裏,依舊獲得尊敬,獲得勝利!”
這自然算不上什麽出色的回答,但老師笑了起來。
面前回答問題的,畢竟隻是一群孩童罷了,不用苛求。
老師笑着說:“是啊,佛法是非常厲害的,但是故事是修行的比喻,并不是說真的有那麽多神力和魔力,也沒有那麽多一定要跟諸魔王天神打交道,才能顯示出來的佛法偉力。”
日蓮雪海出生的時候,真靈機械改造的技術還沒有出現,等到他少年的時候,卻已經接觸到了不少改造了自己肢體的人。
那個時代的改造技術,還處于非常原始,粗陋的階段。
人們爲了各式各樣的目的,通過替換自己的肢體,擁有了超出常人的力量,但是大多數人,在獲得了這份力量的同時,也失去了很多。
明明可以輕易的損毀木石鋼鐵,替換之後的身軀卻并沒有觸感,沒有痛癢,沒有冷熱,力量感和空無感并存。
在戰鬥的時候,機械肢體和身軀的配合可以很好,但是在平時,并不能做到那麽和諧,多少次的夢中,血肉之軀的軀幹,會被冰冷堅硬的義肢硌醒。
還有人,享受着機械肢體,爲自己帶來的便利、榮譽和金錢,卻很快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深淵,自己的一切,仿佛都是因爲機械改造而獲得,那麽機械技術更新之後,自己能不能夠跟得上,會不會被抛下,再次回到與過去一樣平庸,比過去更糟的境地?
時間一長,這些或多或少有着心理問題的人,就會求助于種種心理顧問,熱衷于訪問諸多寺院。
很奇妙,真靈機械改造明明是技術的進步,卻讓越來越多身份超卓的人物,抱着“至少比以前更多”的敬意,重新回歸了古老的寺廟。
就像是古寺裏的經書上描繪的那些故事一樣,在充斥着欲望享受的世界裏,卻開始有人厭離,尋求佛法的安慰。
那個時候的日蓮雪海,看着寺院前來來往往的那些汽車、那些保镖,就像是故事裏騎着象或馬,帶着彪悍的武士一起出行,隻爲了向神佛和菩薩參拜的貴族們。
他總是會從現實聯想到故事,并因此興奮異常,每天都沉浸在歡喜的情緒裏面。
他漸漸長大,在青年的時候,就擁有了超過師長的能力,爲衆多心靈上迷茫的名人解惑,得到大量的錢财和名聲,又用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投入到社會上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去扶助殘疾,孩童,婦女,孤苦的老人,得到無數的感激和贊譽。
有很多人,在收到那些幫助的時候,通過影像資料,通過書面文字,向他流淚感激,在更多他不知道的地方,有更多這樣的人在得到幸福之後,爲他祈福。
他經常從身邊的現實聯想到故事,因此或在白天,或在黑夜裏,會心一笑,很喜歡這種可以幫助到别人的感覺。
但是,他并不滿足。
因爲比起故事來說,現實還是少了很多要素,在他從小耳濡目染,由那諸多故事構建起來的绮麗世界裏,不隻有民衆、貴族,尊重和感激,還要有诽謗,陷害,殘殺,魔怪等等,用種種陰謀和神力,來添加最濃豔的色調。
在二十世紀以前,在那漫長的幾千年,有佛法的存在,卻沒有神力的存在,绮麗多彩的世界,終究隻是故事。
日蓮雪海,想把故事變成真實。
他深刻的去研究當時世界上最近似神通的學問——科技。
又從科技之中,順理成章的選中了真靈科技這一分支,一切都是那麽的水到渠成。
在日蓮雪海步入中年的時候,他對真靈電能的研究和運用,已經站在了世界最頂級的行列,可是那時他,其實并不擅長戰鬥,他所有的研究,都用來模拟故事裏的魔力神力。
他引導衆多的民衆來诽謗自己,引誘兇惡的人物來敵視寺廟,把自己的門人弟子布置到動亂的地帶,刻意的爲自己招來禍患。
他把故事複刻在現實,換上了現實的背景,看起來與古代的傳說絕不相同,可内核是一樣的。
那一段時間,無論日蓮雪海表現在外的是什麽樣子,是困苦、悲傷,還是憤怒、莊嚴,他的内心,其實一直都很愉悅,始終沉浸在無比的自在和歡喜之中。
他所處的那片國度,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攔他了。
然後,他就被意想不到的人阻攔了。
是他的老師,一個早已經被他超越,衰老,肥胖,眼神渾濁,腿腳不便的人。
“我要死了。”老師說,“死的時候,隻有一個心願,你能夠答應我嗎?”
日蓮雪海:“當然。”
老僧喘息着說:“我希望你以後不要下山?”
日蓮雪海疑惑道:“爲什麽?”
老僧說:“因爲你在山上就可以有無量的功德啊。伱可以研究佛法,研究神通,可以投入技術,可以創編新的修行術,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直到積累下無量寶貴的财富。”
“爲人解惑,導人向上,堅固心靈,輕健身體,延長壽命,這樣的财富,是金銀所不能比拟,無比隽永,以後它也會爲你帶來遠勝于當世的名聲。”
老僧握住他的手,殷殷期待的說道,“你可以有無量功德,隻要不下山,也不誘使他人下山,讓他們該來的來,該走的走。那樣的話,等到百年之後,你會被奉爲真佛。”
“隻要不下山,像你這樣的天賦,太稀少了,是可以成佛的,不要污濁了你的功果呀。”
說完,老僧就死了,死後,他的骨灰沒有葬到塔林,而是繞着山腳下,撒了一圈。
日蓮雪海不知道老師是不是看出了什麽。
應該不會。老師早已經年老了,智力也遲鈍了,甚至就算是年輕的時候,他也算不上多麽聰明,唯一做過最聰明的事,也許就是撿回了一個棄嬰,爲其取名日蓮,撫養其長大。
但是日蓮雪海真的不能下山了,因爲老僧死的太快了,就算日蓮雪海有一百種可以輕巧辯解過去的話語,也沒來得及說出來。
死的真是太快了。
從此,他就在山上盡心盡力研究自己的神通,也接收外界的資料,真靈電能變稱爲靈能,一年一年,十載十載,百年都過去了。
等到跨過了一個又一個世紀,日蓮雪海好像也習慣了山上的生活,隻不過有時還是會氣憤,又夾雜着點惆怅的想:“大約真要死在山上了。”
可是,月球墜落了。
大地上出現了衆多的災難,青天白日裏,與古寺相伴幾百年的山峰,都顫抖了起來。
僧人們驚慌失措,山腳下不遠的城市裏,到處都是嘈雜尖叫。
日蓮雪海走出廟門,看着山腳下的地面,裂開了一條黑漆漆的縫隙,土石碎裂,塵埃霧霾在空氣裏蔓延開來。
老僧的骨灰,當時就撒在那裏,可能也陷落到裂縫中了,或者被激揚到空氣裏,變作了這場大霧吧。
日蓮雪海不知道在想什麽,知道有裂縫向山上蔓延過來,他隻好走出一步,定住了這座顫抖的山。
他每向前邁一步,面前的裂縫就閉合一段。
從山上到山下,裂縫全都合攏,隻是等他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跨過了山下的那道圈。
他有些愣神,僧人們則找到了主心骨,蜂擁過來,向他叩拜,詢問他的命令。
“那就下山去救人吧。”
他看見有門人帶上真靈共鳴的儀器,想要往山下去,便補充道,“不要用共鳴技術抗衡災難,那隻會白費力氣,自取死路,你們……”
他不知道自己笑了,“等災難過去了,再救剩下的人,不就好了。”
僧人們很快都走了,隻剩下日蓮雪海慢慢的沿着山腳下,向城市踱步而去。
月球墜落的影響在持續,城市裏比野外還要危險。
到處都是傾斜的高樓,噴湧的污水,炸裂的火光,滾滾濃煙升起。
“天下大亂了呀,罪過罪過。”
日蓮雪海沒忍住,笑出聲來,“既然不是我弄亂的,那我稍微玩一玩,也不要緊吧。”
這災難太可怕了,讓他立刻就聯想起了一個早就蠢蠢欲動的故事。
亂世前後,人間苦海,佛陀證道,波旬撓佛。
………………
“苦海之中,有佛出世,原本這尊魔王波旬,是給嚴真他們準備的,他們的心願、作爲,實在是很适合做這個與波旬爲敵的角色。”
日蓮雪海仰望巍峨神像,“可惜你太強了,隻好讓你先來試試了。”
“來吧!”
他高舉雙手,身影驟然淡去,避開一道橫空掠過的雪亮刀氣。
“關洛陽,來跟波旬鬥個驚天動地吧。”
“魔波旬當死,未曾成佛的人,也該死于證道之時,然後,佛才在涅槃之中誕生。”
日蓮雪海的聲音,彌散八方,“等你死後,會有新的關洛陽出現,我會作爲你,成爲八葉新的主宰,接管這片大地,修改過去越發壓榨的政策,爲我悲苦的民衆帶來新生,開啓全新的故事。”
他不但身影消散,連聲音也變得詭異起來。
關洛陽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面前的一小塊石頭在震動,日蓮雪海的嗓音分明就是從那個石子上散發出來的。
但是,當關洛陽的注意力放到那顆石子上的時候,音源立刻轉移,遠處有幾具比丘戰士的屍體,同時在說話,胸腔起伏,口舌開合,說出日蓮雪海的話語。
無色界印!
篡改現實,如同行走于無色界中,無迹可尋又似無處不在的隐匿之法。
如果日蓮雪海是在之前戰鬥中,施展出這一印來的話,關洛陽或許還可以憑着淵深莫測的真空神力,捕捉到他的真身所在。
但是現在,波旬正在成形,天上地下,無處不是蔓延着濃郁無比的靈能波動。
想在這個環境裏,鎖定日蓮雪海的真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刀刃微轉,關洛陽把視線投向三面六臂魔波旬的巍峨神像。
每一場靈災,都是含有破壞欲的負面情緒的集結,如果在誕生過程中受到攻擊的話,那麽攻擊中包含的破壞欲,都隻會被靈災吸收,用來壯大自身。
而且誕生過程中的靈災無形無質,千變萬化,被刺激之後,還可能産生更危險的異變。
有關靈災的資料中,有一個重點标紅的注意事項,就是發現靈災征兆後,不能着急動手,一定要在靈災成型,結構穩定之後,進行圍剿撲殺。
可是這尊波旬,跟聯合政權資料裏面記載的那些靈災,并不一樣。
八葉院的統治方式,可不是那種血腥原始的壓榨手段,而是潛移默化的層層剝削,他們甚至還會保障民生,就算無業遊民越來越多,八葉院也能夠供應他們繼續活下去,使整個領地的人口呈現增長姿态。
以這種手段,五十年來累計上億人口的負面靈能,就算以前在種種工程戰事裏,消耗了不少,依舊龐大的難以估量。
真等祂成型的話……
關洛陽自忖,隻好當場引動九重劫火,從道基境界,踏入脫劫,直至溫養之境,讓天河正法也踏入六星級的水平。
到時候一身修爲水漲船高,道基中的所有烙印完成蛻變,天魔功協同增長,才能磨死這尊靈災了。
不過,定睛看了片刻後,關洛陽卻有了别的想法。
“你統治他們五十年,抗拒聯合政權的結盟請求,讓他們不自知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就隻是爲了完成這個故事是吧。”
關洛陽緩聲開口,從日蓮雪海靈能中讀取到的些微信息,加上梵天之腦的相關記錄與推測,足以讓他了解日蓮雪海的所作所爲。
這個人遠比他想的還要惡劣,把治下上億子民,當做取樂的工具,把人們的喜怒哀樂,都當成取樂的一環。
人們在壓力中抑郁,隻有這一人在戲谑笑看。
“可我覺得你的故事選角不對,讓我來給你改改情節吧。”
關洛陽提起長刀,豎在面前,刀尖向下,右手緩緩向上擡刀,左手撫着刀背。
手臂和刀身的陰影,仿佛把他的面孔分成兩半。
一半明亮悲憫,一半陰暗暴怒。
天魔的刀意,在光暗之中,沖天而起。
天空中靈光奔流的雲層,突然被捅出一個巨大的豁口,清透深黑,裏面沒有雲朵霧氣,也沒有奔騰的靈光。
“哦?你敢在靈災成型之前出刀,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這方面的常識嗎,靈災誕生過程中受到攻擊……”
隐在暗處的人,話未說完,已猝然一驚。
長刀一揚,刀光沖天而起,站在地面就可以切斷雲層的巨大刀罡,結結實實的縱斬出去,劈在了波旬神像之上。
關洛陽竟然真的出刀了!
天地突然安靜了。
無論明處暗處,所有人都注視着中了一刀的波旬神像。
那道刀芒,沿着波旬神像胸口的中線,從頭劈到底。
劇烈而雪白的光芒,甚至還在跟波旬神像的靛青色靈光交織、僵持着。
關洛陽的刀緩緩垂下。
在他眼中,沒有波旬神像,隻有無數細小的火苗聚在一起。
那頂天立地的巍峨神像,隻不過是由不到紅豆大小的細細火光,聚攏起來的。
那些火正在逐漸交織,旁人看去,隻能看到巍峨。
關洛陽卻看到數不勝數的無形絲線,從細小的火苗連接向他們的來源。
隻是那數量太龐大了,太紛亂了,就算是有人看到了,也無能爲力,但是,梵天可以。
足以在一定程度上計算未來的算力,可以把他們送回原主身上。
吞了梵天的我,也可以。
刀芒崩潰,滲入波旬神像的體内。
六臂的舞姿停頓,三張神性的面孔,流露出哭、恨、麻木。
神像崩解,靈光擴散,整個那羅延行省,在彈指之間,就被吞沒在席天卷地,如注如潑的靈光暴雨之中。
靈光在擴散,這場暴雨,會擴散到八葉全境。
“你做了什麽?!”
虛空中,日蓮雪海的身影,略微波動,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過挫敗、錯愕和驚怒,“你……”
“别着急。”
關洛陽的臉對着他擡起,刀已經向他的頭劈下。
“這才是我給故事的結局……”
持刀沉怒的人對着日蓮雪海說。
“波旬,你可以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