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厲的仙道法力,在劉永錫指掌之間綻放,紅潤的指腹,頓時變得一片雪白,指甲銀光閃閃,在空氣中留下一抹銀白色的探掌抓拿殘影。
戴宗避之不及,被他背在背上的石秀陡然一拳打出。
這一拳在咫尺之間發力,拳頭上還有幾道舊傷疤,是石秀當年在戰場上厮殺留下來的痕迹,重傷未愈的身軀,反而給這一拳更添了幾分壯烈殘酷的氣勢!
濁氣如同暗紅的烈焰裹在拳頭上,轟的一聲,正中劉永錫掌心。
劉永錫手臂微微一晃,颔下幾縷精心打理過的美須,被拳風吹起,鶴氅拂動。
戴宗和石秀,則在半空中倒退翻滾出去。
他們兩個的身軀,在茫茫無際的迷霧之中,拉出了一道長長的殘痕,戴宗腰肢一挺,雙腿在霧氣裏面攪動,平穩身形,背着石秀換了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逃遁出去。
隻是他們逃出不遠,迷霧盡頭又看見劉永錫的身影。
這劉永錫,号稱是清涼法界指迷真人,一身純正的仙道修爲,跟道家生死八門、九宮飛星、奇門遁甲的陣法學問,相輔相成,那些石筍就是他用來布陣的樁子。
石筍法陣一旦布置完成,就算是上千人的精銳騎兵沖鋒,也會在不知不覺之間被颠倒方位、迷失道路。
戴宗神行之術,雖然強橫,但當他身邊的環境方位都已經被不知不覺調換挪移,那無論他跑得多快,都隻是在把自己往敵人手裏送而已。
石秀趴在戴宗肩頭,口鼻之間流出的鮮血染濕了戴宗右肩的衣裳,含混說道:“大頭領不是給了你一面小鼓嗎?”
“在我懷裏。”
戴宗急急說道,“可是上回借一劍之力逃走,好歹是知道方向,這回不管往哪裏走,都像是在靠近那劉道人,小鼓隻有一次機會,萬一用的時機不對,咱們可就徹底栽了。”
石秀聲音低弱,語氣倒是鎮定的很,道:“再不用都沒機會用了。你這回不要變向,直接向前。”
“所謂蛇毒雖猛,動辄殺人,十步之内,必有解藥,我聽說仙家道法,都要遵循自然之理,劉永錫所在之地,可能就是陣法破綻,趁着鼓聲敲響的時候,從劉道人身邊闖過去試試!”
戴宗聽得心頭猛跳,那劉道人何其兇悍,光看剛才那一抓,就是脖子被指甲刮到一下,隻怕也就死了,居然要從他身邊闖過……
但石秀說完那幾句話,已沒了聲音,戴宗察覺肩頭血迹濡濕的範圍越來越大,終究不敢再耽擱,一咬牙,掏出小鼓,默念法訣,把神行之術再度提速。
那面小鼓本來隻有嬰兒拳頭大小,被他從懷裏掏出之後,似乎感受到迷霧中的仙道法力刺激,迎風便長,化作壯漢才能拍響的那種腰鼓。
八風銅鼓一震,轟然加速,從戴宗手上飛去,層層音波在銅鼓周圍堆疊,帶着蜉龍之變,至剛無俦的力道,撞向劉永錫。
劉永錫還沒有真碰到這一擊,才聽見鼓聲入耳,便覺得精神受到些擾動,眉目一蹙,突然将手裏的花盆往外一翻。
他這件花盆是青釉方盆,隻有巴掌大小,四四方方,四面都有金絲、銅絲鑲嵌而成的仙家人物畫像,裏面的泥烏黑一片,泛着水潤之色,泥面平平整整,唯獨中間長出一根石筍。
就在劉永錫将花盆翻轉向外的時候,那根石筍突兀分裂開來,變成許多更低、更矮、更細的小小筍芽,遍布在花盆之中,而花盆本身卻顯得在飛速放大。
戴宗隻覺得眼前一花,周圍的迷霧是消失不見了,他人卻正臉朝下,沖向一片黑黢黢的大地。
八風銅鼓飛在他的前方,先一步撞在那片土地之上,黑土翻浪,亂石湧動,一根根粗細不同,尖頭怪腦的石柱,分散在四面八方。
戴宗在空中調整了姿态,墜落下來之後,雙足落地,站的穩穩當當,還能感覺到腳下的土壤微微發熱,那銅鼓震顫的力量尚未衰竭,猶自在土壤之下來回動蕩。
他環顧四周,發現那些石柱雖然大小不一,最高的柱子比他人還要高出幾十倍,但都分爲一節一節,有些像是老筍的模樣。
“這……”戴宗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緩緩擡頭向天空看去。
隻見一張巨大的臉龐,占據了整塊天空,眼含碧光,正俯視着這裏。
有柔順如綢的發絲從那巨臉的邊緣垂落下來,連接着天地,每一根頭發,在此刻的戴宗看來,都有他腰身一般粗細。
那一縷發絲飄動時,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溝壑,把石柱打得東倒西歪,聲勢之大,猶如雷公犁庭。
戴宗使出渾身解數,逃出了那些發絲的掃蕩,心中絕望,臉都皺了起來,苦中作樂的想道:‘天底下會被這麽粗的頭發追殺的,俺或許也能算是頭一個了吧。’
他又看見天空中劉永錫的那張臉微微張口,似乎要向這裏吹氣。
這口氣吹下來,勢必席卷花盆大地,形成劇烈風暴,使戴宗避無可避。
“這天殺的!”
戴宗脫口大罵,臉色驟變,“日後梁山上要是爲我們立碑,墓碑上難不成要寫,一生好漢,披星戴月,最後是被張嘴吹死的嗎?”
他冷汗直流之時,隻見天空中劉永錫的那張面孔突然擡了起來,似乎正在眺望遠方。
緊接着,花盆大地傾斜,再度向外迎去。
電閃雷鳴的青氣狂流,沖塌了大片的迷霧,勢不可擋的到了近處,迎頭撞入了花盆之内。
黑色大地上,關洛陽足尖離地三寸懸停,青氣回蕩,然後無聲踏上地面,來到戴宗身邊,把石秀扶下,一掌按在石秀背心。
浩蕩功元化作最溫和的無爲真氣,從石秀四肢百骸之間浸潤至深。
戴宗呆了一會兒,急的跳腳,道:“唉呀,道長,你怎麽也落入這裏來了?”
關洛陽不急不徐的說道:“我若還不來,隻怕石秀的傷積重難返。”
戴宗道:“可這裏是那劉道人的法寶,進來容易,出去可就萬難了呀,而且劉道人仗着法寶奇妙,隻要朝這邊吹吹氣,就能把我們這裏攪得天翻地覆了。”
說話間,天上果然又出現劉永錫的面孔,哈哈大笑。
“你就是關洛陽,竟然愚蠢如斯?”
“看來雲天彪那邊,也不必太過擔憂了,就算一時不察,中了你們的奸計,隻憑你這樣的作風,就知道爾等梁山草寇,終歸還是成不了氣候。”
劉永錫眼中碧光内斂,道,“念在你功力确實不凡,好叫你知道,今日将你吹散形骸的,也不是凡風,而是本座精修的一口清涼界法力。”
他正要吹出元氣,驟然一股利風撲面,連忙仰頭避讓。
饒是他閃得快,仍有一抹青光飛出,在他臉頰上留下一道狹長傷口。
劉永錫手指一擦,傷口平複,外表看不出來,卻不能真正愈合,不禁眼皮一跳。
關洛陽的刀意,居然能突破這法寶迷陣的界限,叫劉永錫大爲意外,捧着花盆,運起法力灌注其中,試圖直接用迷陣中的侵蝕力道,把關洛陽等人煉化成膿水。
他煉了片刻,聽花盆中無聲無息,低聲自語道:“看來這樣是煉不死了。”
“誰說的?”
花盆裏傳出一個聲音,“要不你再把頭探過來看看,說不定我已經快死了。”
劉永錫眼皮子又跳了跳,冷笑道:“你已經備好十二成功力,等着本座探頭了是吧?”
他大袖一揮,撤銷外界的迷霧,那幾根在原野上憑空長出的石筍,則化爲道道白光,來到他右掌之中形成一面瓷蓋。
嗒!
劉永錫利落的将蓋子蓋上,雙掌一上一下壓住花盆,嚴絲合縫,不斷運轉法力,加固封印。
他這件法寶,看似是件花盆,其實真名喚作“清涼法界缽”,相對來說,不善于殺伐,比不上陳希真手裏的天師法劍,也比不上王老志以身爲寶的空手神通——《火龍竈鼎大法》,但卻極擅于收容、鎮壓。
關洛陽縱然刀意能透得出來,但真身卻不是那麽容易能夠脫困的。
劉永錫心中決斷,讓衆騎兵暫且在原野上待命,便直接回到泉城,在城牆上發号施令,命人找來負責鎮守泉城的大将鄧宗弼、辛從忠等人。
“雲太尉可能遭了埋伏,戰況尚且不明,但本座鎮壓了匪首關洛陽,特請鄧将軍來試上一試。”
劉永錫說道,“此賊頑強,本座輕易間也奈何不得,假如鄧将軍能殺得了他,除了這樁大隐患,我們就可以從容進軍,去跟雲太尉會合。”
那鄧宗弼是個心細的人,從劉永錫輕飄飄的話裏就聽出事态有變,其實已頗有些緊急的意味,臉上不禁帶了幾分肅然之色。
“末将便全力一試。”
此人頭戴烏金盔,身穿鐵铠,面如山羊,雙眼之中的瞳孔與常人大相徑庭,并非渾圓如豆,而是有棱有角,呈現六角形狀,隐隐發紫。
他這一雙通靈神眼,既是天賦異禀,後來又得到異人傳授功法,練就神通,雙眼所視之處,鬼怪惶恐,精魅逃竄,以神眼配合手中霜刃雌雄劍,更是能無視盔甲兵刃的格擋,直接運劍斬魂。
往日裏,雲天彪之所以能壓過鄧宗弼一頭,也往往是仗着自己刀氣豪放,修爲渾厚如海,逼得鄧宗弼無法近身,而不敢輕易放鄧宗弼到身前六尺之内來對戰。
分兵的時候,雲天彪認爲,隻要劉永錫跟留守城中的鄧宗弼等人連起手來,足夠将關洛陽、林靈素都死死糾纏住,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有劉永錫的法寶鎮壓大敵,鄧宗弼的長劍刺入其中,無論是想刺向清涼法界缽的哪一個位置,都在“劍斬神魂”的範圍之内。
嗆!
鄧宗弼雙劍出鞘,手指松空虛軟,隻是輕輕的勾着劍柄,但通靈神眼鎖定了那清涼法界缽之時,他全身的精氣,似乎已化作袅袅青煙,薄薄的覆蓋在肌膚衣甲之上,等待着徹底透體而出,煙雲劍斬的一刹那。
劉永錫緩緩将清涼法界缽打開一線。
此刻,法界缽之内,黑色的大地上,關洛陽已經收回了八風銅鼓。
戴宗把傷勢穩定下來的石秀重新背在身上,看着關洛陽好整以暇地調息吐納。
那樣的神情,看不出半點被困在敵人法寶中的窘态,反而像是恰逢其會,在享受着這裏的幽靜。
事實就是如此。
關洛陽大戰一場,攫取了雲天彪部分功力之後,全速奔襲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的煉化回氣,他右肩上的傷口,到現在都沒複原,就是明證。
劉永錫的法寶對他來說就是個絕佳的閉關之地,外界不斷侵蝕的壓力,反而有助于他調整自己的狀态,把一秒當做十秒來過,高效的運轉着天魔心法。
戴宗心急如焚地等在旁邊,生怕關洛陽在調養傷勢的緊要關頭,又突然遭到劉永錫他們的法術襲擊。
但世上的事多半如此,越怕什麽,越來什麽。
昏暗的天空中,忽然揭開一線天光。
橫貫天穹的巨劍從那光芒之中斜插下來,像是攻擊一隻螞蟻般,壓在關洛陽身上。
這一劍,快的戴宗都不及提醒。
黑色的地面已經被刺出一個巨大的深坑,關洛陽被巨劍壓在深坑的底部,半點影子都瞧不見了。
周邊肉眼可見的範圍内,所有土壤、石柱,都被劍上的力道影響,産生波動。
戴宗身影瞬動,踩着土浪、氣浪的浪頭,倒退出去,他雖然憂心關洛陽的處境,但更知道,這種情況下,保住自己,遠遠避開,才是有用的選擇。
令他稍感安心的是,他已經看到那巨劍之下,閃起了一道道青色的電光。
泉城城牆上,衆多兵将專注的看着那小小的清涼法界缽。
鄧宗弼一劍刺入,眼神微松。
辛從忠等人看見他神情變化,當即叫道:“刺中了!”
劉永錫也笑道:“好……不對!!”
轟————
青色的雷電順着劍身轟鳴而出,電光鼎沸,閃爍着,膨脹開來,隻開了一線的清涼法界缽,被硬生生頂起更大的缺口。
有一隻手掌,從法界缽中探了出來,抓住了花盆的邊緣。
細微的電光已經順着空氣,在衆多士兵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流遍了整座城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難以言述的驚慌心悸。
那隻探出花盆的手,已經是正常人手掌的大小。
當第二隻手也探出來的時候,劉永錫大喝一聲,甩袖施法,把清涼法界缽向城外遠遠抛去。
花盆剛剛飛離城牆,就在空中炸裂。
關洛陽的身影,伴随着千百道兇惡的電光浮現,有長有短的閃電,全部從他身上爆發開來,不分先後的炸遍了這段城牆。
泉城這面城牆上的守軍,全部被閃電轟炸的氣浪掀飛,往城内城外跌落。
旁邊戴宗背着石秀,默契無語,腳踏空氣,避讓到城外。
鄧宗弼右半邊身子剛才被炸的酸麻,此刻腳下突進一步,左手五尺長劍刺向關洛陽。
那劍如同幻影,從諸多實體的物質上穿透過去,長驅直入地刺進關洛陽的胸膛。
仙道、魔道的修行之中,都講究以肉身保護神魂,鄧宗弼的通靈神劍,可以說是完美的繞過了敵人的長處,直擊要害。
他以爲自己前一劍失手了,但這一劍,已經真正擊中目标才對,可是劍尖剛剛刺入體内半寸,就凝固不前。
鄧宗弼那雙通靈神眼都驚得顫抖了起來,叫道:“你這神魂……”
他以前殺過的那些人裏面,神魂最堅固的,也不過是如同百煉鋼刀、黃金寶印,戰場上那些普通兵卒的神魂,更如同嫩草般脆弱,從沒有哪一個的神魂,在中了他一劍之後,還能全然無傷。
然而今天,通靈神劍像是……決開堤壩,惹怒了一座雷池!
比之前更加狂暴的電光,從關洛陽胸口中劍的地方噴發出來,炸的鄧宗弼渾身冒煙,散發出焦炭的臭味,倒飛出去。
“休得猖狂!”
辛從忠舞動丈八蛇矛殺來,也是一個勇将,蛇矛之外,更有暗藏飛镖絕技,戰場上百試百靈。
關洛陽豎起手掌,接了他蛇矛一刺,手腕微顫,翻掌隔空一壓。
辛從忠渾身重力暴增,盔甲五官和發絲都抖得模糊起來,腳下的城牆磚石,如同豆腐被他壓垮,直接陷落到牆根那裏。
劉永錫法寶剛剛炸掉,來不及施法,單憑仙道根基,跟關洛陽硬拼了一掌。
這一掌對拼的餘沖,上沖九霄,響遏行雲,兩人腳底下,半邊城牆直接垮了下去,炸出煙塵巨浪,往城外傾瀉。
關洛陽在空中飄退了一段距離。
劉永錫隻覺得半邊身子骨都要散架似的,不由得心驚神搖,有了退意。
他身份高貴,身爲汴梁名頭最響的四大道官之一,别說是一次戰敗,就算整個泉城被占了,也不值得他在此死拼。
仙道元氣,蒸騰如雲,劉永錫騰雲駕霧,直入雲霄。
青色的電光,也從地面射入雲層之中,雲波翻湧,青電橫空。
“你人已經救了,攻打梁山的兵馬想必也不能成行,泉城也給你便是,何必緊追不舍?”
“聽說汴梁道官如雲,猛将如雨,我實在害怕以後殺得手麻,隻好請你先死了。”
“你以爲本座當真黔驢技窮了嗎?”
橫雲飛空的仙道真元變得污濁起來,雪白如堆的雲層之間,漫出了烏黑的顔色。
烏雲和白雲交纏着,在天空中立起一根根如柱的雲筍。
臨天布陣,劉永錫氣勢暴漲。
烏雲白雲交錯變幻,神秘莫測,起伏不定,足足持續了一刻鍾,泉城裏面已經有無數人被驚動。
郭京在劉府中眺望遠天,手裏摸着藏有三顆龍虎丹的錦盒,猶豫再三。
雲層乍破,青電轟鳴而出。
深青色的雷霆之中,似乎有人朝這邊看了一眼,郭京如同驚弓之鳥,浮塵一甩,身影驟然從原地消失。
關洛陽再度現身時,手裏抓着劉永錫的屍體,啐出一口血來,腳步已經踏在劉府門前。
他向前邁步之時,阻擋在前方的,無論是院牆、高門,還是房屋,都被重力扭曲,崩潰如沙。
半個劉府化爲煙塵,滿地沙爍。
劉廣手抓寶劍,站在隻剩下一半的書房裏面,顫顫巍巍,臉上驚怒交加,腥紅欲滴。
“你、你就是梁山賊首?!”
“泉城知府?”
關洛陽丢掉手中的屍體,“泉城,今天就不是你們的了。”
城外的地平線上,梁山的兵馬裹挾着官兵的潰卒,黑壓壓地奔騰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