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滿身白毛的怪物,被青金色的蛟龍筋拴在大戟底端,憤怒的朝着屋檐下的衆人不停嘶吼,那黑眶綠眼鼓着暴虐,利齒獠牙咧着兇殘。
“啊呃”
負責看守它的踏雲異獸,被吵得煩躁,瞥了眼屋檐下端坐的赭黃身影,見自家主人沒關注這邊,一蹄子蹬了過去。
白毛怪物吼聲一滞,面露痛苦,扭頭朝那異獸怒目而視,周身火氣就要噴湧。
旁邊一直緊張盯着怪物的仆役,慌忙從準備好的大水缸裏拎起水桶,畏畏縮縮的靠近了點後,嘩地将桶中冷水潑向怪物,然後也不管澆沒澆到怪物身上,拖着空水桶連滾帶爬的跑開。
一桶冷水隻有一小半濺到了怪物身上,但也讓那怪物剛冒起的火氣,噗地熄滅。
倒不是水真能克這怪物,而是它先前已被折騰的精疲力竭,不剩多少餘力,從地坑裏揪出來時,還被丢進水中狠狠泡了一頓,所以此時,正是虛弱狀态。
燈火通明的屋檐下,擺着幾張座椅,坐着疲憊的幾人。
服了姜原的丹藥,剛蘇醒過來的婦人,即姜紀母親,姜原的姨娘梁氏,心疼的望了眼白毛怪物,扭過頭,看着那令人生畏的赭黃身影,怯怯道:“原哥兒,你是仙人了,一定能治好阿紀的,是吧?”
高坐的姜原,心下一歎,他已檢查過姜紀的身體,可一無所獲,毫無頭緒。
迎着梁氏期待、敬畏的目光,姜原隻能道:“姨娘,我算不得什麽‘仙人’,但老三的問題,我定會盡我所能。”
梁氏當即激動起來,“原哥兒,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阿紀是你親弟弟啊,你不能.....”
“夫人!夫人!”
說着說着,梁氏眼一翻,身子又軟了下去,把身旁侍女吓得不輕。
梁氏被老三的異變,折騰的心力交瘁,方才又在熱浪中近乎脫水,元氣大損,身體早已到了極限,雖然服了姜原帶來的桃石山丹藥,但依然虛弱至極,此時一激動,登時一口氣沒上來。
姜原一步踏過來,搭着梁氏的幹瘦手腕,輸了一道先天元氣過去。
憔悴婦人悠悠醒來,一把抓住面前的姜原,指甲都要刺入姜原手臂,哭求道:“原哥兒,姨娘以前對你刻薄了,姨娘向你道歉,求你救救阿紀,救救你弟弟!”
梁氏說的“刻薄”,其實也就是些争寵之事。
姜原已非是原主,對那些事沒太大感覺,更别說如今他已踏上仙道,與個凡俗婦人計較也沒意思。
“姨娘,”姜原沉聲道:“我向你保證,我會竭盡所能。”
梁氏還想哭嚷,姜原輕輕一擡手,那婦人便情不自禁的松開了攥住姜原手臂的手,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回到座位上。
頓時,梁氏想起了姜原如今的身份——傳說中的仙人,看了眼聳立院中的擎天大戟,臉上閃過敬畏,沒敢再吵鬧,隻默默的抹着眼淚。
“照顧好姨娘。”
姜原叮囑了侍女,走回座椅。
“大哥,你喝口茶。”
姜皓坐在姜原身旁,目睹了姜原的神威,對這位大哥愈發崇拜,等姜原坐下,立即殷勤的斟茶。
姜原随後接過茶杯,飲了一口,随即對另一側的少年、女人,張口道:“兩位,請繼續說說你們的想法吧。”
那少年與女人,也是吃了姜原的丹藥,剛恢複些元氣。
姜原鎮壓白毛怪物的過程,兩人昏昏沉沉,沒怎麽看清楚,等五千驅散了院中火氣,方才恢複意識。
若說聳立如華表的大戟,讓兩人震動,心生敬畏,那麽認出了姜原後,兩人直接呆立當場,驚得說不話。
特别是那少年。
他先是将五千認作“仙獸”,既然有仙獸坐騎,那麽來的定是仙人了,随即望見了鎮壓白毛怪物的大戟,更一步确信來人非是凡俗。
當姜原走過來,滿心恭敬的少年幾乎不敢直視姜原,隻低着頭,餘光瞥着赭黃衣袍,待“仙長”到了近前,慌忙躬身行禮:“上豐城隍廟安神法士,拜見仙長,感謝仙長救命之恩。”
“我記得,你東平郡商水縣人吧,怎麽跑這東郡上豐縣了?”
聽到“仙人”的話,少年又驚又喜,喜的是仙人竟然認的自己,驚的是腦中想了一圈,卻是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與這等厲害仙人,有過交集。
“去年東郡這邊發生了兵亂和大疫,造成許多怨氣亡魂,本地神府忙不過來,便請求多分一批新晉的靈霄修士,在下爲求功德,便主動請纓......”
少年一邊恭敬的回答,一邊慢慢擡頭,想看看是哪位仙人,竟認得自己。
姜原比少年高了一頭,少年微微仰起腦袋,才看清姜原模樣,初時沒認出,暗自驚歎好一個風姿清正的仙人,随即生出了一股熟悉感。
那股熟悉感越來越清晰,一個場景漸漸在腦中浮現——
一年前,磐石峰,求天箓,怒氣勃發的老道人,驟然驚現的火團,以及小遊太一神君的那聲“傳令兖州神府,即刻捉拿邪魔”。
“邪,邪魔?!”
少年蓦然驚呼,呆滞當場。
姜原嘴角一揚,戲谑道:“王越閣下,你要捉拿我嗎?”
東平郡商水縣王越,當初與姜原一同在磐石峰求天箓,姜原對其印象深刻,是因爲這少年第一個上前自報家門。
而那女人,亦是當日求天箓的同道,姜原記得她的名字叫羅念瑤,泰山郡人,執生死薄副冊的鬼吏說她僅有三十九壽,将病死。
磐石峰上的時候,羅念瑤面色灰敗,滿身爛瘡,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
不過此時,女人身上已沒了那病怏怏的灰敗氣息,身上的爛瘡也沉作了疤痕,顯然是借靈霄天箓的資源,把身子調理的不錯。
姜原對兩人,是故人重逢的喜悅,是覺得有趣。
兩人對姜原,就是震驚,不敢置信。
一個邪魔,不,一個與他們同求天箓的入門修士,隻不過一年,他們還在爲了靈霄功數拼搏,連個最低品階的第九品天箓,都還沒掙得,而眼前人,卻已得仙道果位,更是驚人神通。
從姜原鎮住白毛怪物,到給兩人丹藥,将他們與梁氏安頓好。
随後,他們又看着姜原信手提起那擎天大戟,将白毛怪從坑裏揪出,折騰一頓,無果後,皺着眉頭取出條蛟龍筋,把白毛怪綁在大戟上,命那頭仙獸看守。
一直到,姜原坐在他們身旁,向他們問詢,又被白毛怪與梁氏打斷。
“兩位,請繼續說說你們的想法吧。”
姜原話落,王越與羅念瑤對視一眼,還是由王越開口,那女人則直直的盯着姜原,似乎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
“呃,姜道友,”王越不自然的頓了下。
小遊太一神君發出的通緝令,沒有那位神君的口谕,自然還在兖州各地神府挂着。
因爲是在自己求天箓遇上的奇事,王越一直留意着,斷斷續續聽聞到姜原不僅從容的逃出了北陽山,還從青州的濟水出海去了。
來到上豐縣城隍廟任職安神法士後,又聽聞到了更多的姜原傳聞,如“姜氏幼虎”,“散家求道”。
如此種種,性格率直的王越,甚至對姜原産生了一絲好感。
王越與羅念瑤,雖然連第九品的天箓都沒得,但身爲靈霄天箓修士,說句不客氣的,他們便是天庭嫡系,神道正宗,一般的方士、術士、遊道,根本比不了。
梁氏能請動這二人,未嘗未嘗沒有姜紀乃是姜原弟弟的緣由。
可好感歸好感,真到姜原當面,還是以讓他們仰望姿态突然降臨,按照靈霄天箓的品階,鬼仙道果幾乎相當于五品天箓,是郡城隍一級的大能,連他們任職的上豐城隍,見了姜原,都需以禮相待。
所以,王越心中的情緒,說不出的複雜。
得了鬼仙道果,便是正宗仙人,又沒做個什麽天譴大惡,“邪魔”之說,不攻自破。
王越這等小修士,見了面,恭恭敬敬道一聲“仙長”,更是理所應當。
他之所以稱呼姜原“道友”,是姜原的要求。
“兩位,你我當初同求天箓,按照民間習俗,咱們算的上是‘同門’,便不要叫什麽‘仙人’了,還是道友相稱吧。”
姜原的話回蕩在耳邊,王越心中的那絲好感,不知不覺間轉化爲欽慕。
“......姜道友,”王越望向姜原,恭謹的說道:“我們認爲姜紀少爺,應是中了某種‘巫詛’。”
“巫咒?”姜原驚疑道。
姜皓見大哥杯子空了,正要倒茶,聞聽此言,提着茶壺吃驚叫道:“老三中了詛咒?有人害他?”
啜泣的梁氏,滿臉驚惶,“我兒性情謙和,從未與人結下仇怨,誰人要害他?!”
姜原瞪了眼姜皓,訓道:“老實聽着,别亂插嘴。”
少年縮了縮脖子,露出個讨好笑臉,連忙給姜原倒茶。
王越這時側身朝羅念瑤示意,那女人将目光從姜原身上收回,默默的從腰囊裏取出個玉玦。
梁氏瞥見那玉玦,登時叫道:“那是我二哥送與阿紀的。”
王越掃了眼激動的梁氏,接過玉玦遞給姜原,“我們用了很多法子,也沒查出姜紀少爺的異變原因,是念瑤姐在姜紀少爺的屋中,注意到了這塊玉玦。”
玉玦是個缺了一口的環形玉環,土黃色,造型古樸,線條方硬,不像是當代玉佩,有種古意,其上有雲雷紋,獸紋,以及,一個衣帶飄飛的女子形象。
姜原将小小的玉玦湊到近前,隻見那粗曠的線條,勾勒出一個雍容飄逸的女子,好似傳說中的天女。
小心的放出神念,玉玦内空空蕩蕩,并無異樣,輸入先天元氣探察,也隻感覺是個普通的玉佩。
毫無收獲的姜原,擡頭問王越二人:“你們爲何認爲是這玉玦?”
回答姜原的,是羅念瑤,那女人指着玉玦輕聲道:“我曾見過與其風格類似的東西。”
姜原轉頭看過去,羅念瑤吐了口氣,面上閃過一絲餘悸,緩緩道:“在一個夏商時期的古墓裏。”
“這是墓葬?”
姜原一驚,再看玉玦,怪不得看着古意濃厚。
現今時代的玉佩,已很少是玉玦形制,倒是上古時期的玉器,多爲環形,而且喜歡以玉玦作爲陪葬飾品。
羅念瑤又道:“上古時期,巫覡盛行,夏商兩代又是巫覡的最後餘晖,那一時期的古墓,常有些巫祝之物陪葬品。”
說着,女人重重歎氣,指着臉上的瘡疤,痛苦道:“我身上的爛瘡,便是在那個古墓裏受到的巫詛。”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情不自禁的盯向羅念瑤的臉。
“所以,”王越适時出聲,将衆人目光拉回來:“我與念瑤姐才覺得,姜紀少爺怕是同樣受到了巫詛之咒,産生異變。”
“那怎麽才能解除這什麽巫咒?”
梁氏忍不住急聲追問,話落,猛地扭頭瞪向羅念瑤,撲過去懇求道:“仙長,求你救救我兒!”
羅念瑤扶起哀求的婦人,道:“夫人且起來,我拿這玉玦,便是要回去向城隍尋求解決法。”
“城隍能解巫詛?”姜原将玉玦遞回去。
羅念瑤看了眼姜原,指指面龐,“我受的巫詛,城隍爺用香火神力化解了一年,也才剛出現退卻。”
說着望了眼院中的白毛怪,歎道:“姜紀少爺的情況,比我嚴重的多,而且已經徹底異變,我也不知城隍還能不能做到。”
姜原卻是朗聲道:“既是香火神力能化解巫詛,便無礙。”
縣城隍做不到,郡城隍不行?濟水河伯,海中洲龍王不行?
“事不宜遲,我與你們一同去拜會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