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心洞山頂,姜原曾于雪日靜坐的地方,今日又是熟悉的赭黃身影。
“呼——吸——”
姜原面朝山崖,眼簾微閉,手心朝天搭在膝上,身上的赭黃法衣随着呼吸無風而動,一根木簪插在頭頂随意地绾起發絲。
那木簪泛着瑩瑩月華,正是值年功曹贈送的月桂枝。
漫山的春日生機萦繞而來,一呼一吸間,滲入姜原體内,随即,那血肉髒腑,筋脈穴關,也好似山間的野花一般,默默綻放。
一絲若隐若現的笑容,在姜原的沉靜面龐上緩緩蕩漾開。
“内守神,外觀天”,三仙觀觀主餘化真的這句指點,姜原悟了三月,終于在今日,在萬物競發的勃勃生機觸動下,有了進境。
靜心口訣悄然在心間浮現,“冰寒千古......無爲無我”,姜原的心愈發的靜。
然而身體,在那春日生機的滋養下,卻是愈發的躁動。
靜心如水,燥身如火,清心洗神魂,燥火煉濁身,最終,洗淨的神魂宛如青芽,在躁動濁身的鼓動下,一點點的的破土而生。
恍恍惚惚的姜原,隻覺一點難以言訴的靈機閃過,自肉體深處湧出一股無形之力,将他的神念托舉着朝上飛升,一路飛過奇經八脈,直沖天靈而去。
嗡,好似撞上一層透明的薄膜,神念受阻。
姜原剛有些急切,靜心口訣閃過,當即恢複平靜,也不急,也不慌,順其自然,任由那神念在“薄膜”上敲擊。
不知過了多久,啵地一聲,玄關破開了!
再無阻擋的神念,一躍而上,化作一團飄渺煙霧融入那春風,暖日,然後随風而舞,随光而散。
一種喜悅湧上心頭,非要形容是什麽樣的喜悅的話,那便是“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轟隆隆,體内元氣驟然震蕩,那從天門到湧泉循環往複的周天氣脈,好似一條受困的巨蟒,要追着那躍出樊籠的神念,掙脫束縛,化龍升天。
轟!
姜原心神一蕩,那飄渺如霧的神念瞬間從春風和暖日中脫離,呼地墜回體内。
“唉——”
一聲歎息過後,姜原吐出一道長長的白氣,失落的睜開眼,茫然的望着山崗蔥嶺、白雲紅日,好一會兒方才搖頭起身。
“看來是時機未到。”
什麽時機?自然是返先天鑄就仙道根基的時機。
其實玄關已破,限制已除,真要強行返先天,也是可以,隻不過那樣鑄就的仙基定然底蘊不足,難成天仙。
再說,姜原對于這個“時機”,也不是完全的茫然無知,隻能等待天地垂青的那刻,他有七成把握,自己缺的時機,其實便是源于是他的靈、肉不一。
“現在還無法去尋方寸山,那麽,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落在這方鼎上。”
姜原翻手取出小鼎,看了眼鼎上的山川鳥獸,花草蟲魚等雲紋,“震青巽玄”法咒一念。
嘩!
青、白、赤、玄、黃等五色光華,如流蘇般從鼎内湧出,自上而下将小鼎整洗禮一番後,倒回鼎内化作團團的湧動彩霧。
鼎身上的山川鳥獸等雲紋隐去,現出四幅迥異的草木浮雕,其上的九香蟲、天不老,以及衆古老草藥,盡皆被彩線勾勒,熠熠生輝。
隻剩一樣靈草還在寂暗——萬年椿,而這靈物,得去一趟黃牙島。
在金沙神府、方仙道的散播,以及廣澤國的配合宣揚下,千礁海惡龍之戰已經傳遍整個海中洲,龍族縱子作孽的惡名也人盡皆知。
多說一句,廣澤國之所以配合,乃是趙卓泉與齊婉貞,那倆人回家出的力。
再有,東陽真人也傳來了口信,說他已将惡龍之事傳給五福太一真君,那位真君答應會出面相助。
總之,四海龍族可以說是,确定無疑的失去了争奪海中洲龍王神位的資格,據說他們也有了放棄之意。
這樣一來,事情已經明朗,大敖神君再無競争對手,然而天庭的正式授箓卻遲遲不下來。
據說是龍族還在阻撓拖延。
金沙神府衆人多番商議後,猜測是龍族在醞釀報複,但爲了不背上殘害同僚,蔑視天規的罪名,所以極力阻止大敖神君登臨海中洲龍王。
可是都兩三個月了,大敖神君在靈丹妙藥的幫助下,傷勢都已恢複了八九成,龍族的報複卻始終未曾到來。
天箓不降,龍族報複也懸在頭頂,姜原就無法抽身去辦私事,隻能老實呆在桃石山,黃牙島也自然是去不成。
當然,姜原是希望龍族徹底放棄報複,永遠不來最好。
站在崖邊,可以望見小水簾洞前的瀑布,瀑布周圍的山林裏,數千隻猴精肆意撒歡。
一片果林,不時閃爍青木之氣,那是手持靈木拐杖的老猴,在培育猴精們的食物。
還有一團雲氣,掠山崗,踏林梢,時而發出啊呃嘶叫,雲氣身旁,伴随着一道玄奇金光,那是五千和金毛鼠。
倆妖的下方,是幾隊披着甲胄,扛着兵刃的猴兵,哼哧哼哧的在山林裏穿行,訓練。
望着山嶺見的一個個身影,姜原默默的收起方鼎,暗自期望那龍族能放棄報複,永遠不要來打破這份平和。
但是,可能麽?
姜原心下歎息,眉頭皺了下後,手一伸,一根金色羽毛落入掌心。
這金羽便大敖神君當日,運送金沙神府一衆方士、妖兵遠去千礁海的法器,是碧眼仙君取自身羽毛煉制而成的。
肉體凡胎不得騰雲,若要飛行,要麽靠符箓,要麽隻能用攝風法,而這兩樣,說是飛行,其實隻能算是神行術。
就将赭黃法衣的禦風來說,姜原乘風而起,也頂多到離地三十多丈的高度,而飛行速度,肯定比凡間最快的馬要快上數倍,但遠不及騰雲法的一縱百多裏。
金沙神府的方士、妖兵,個個都未脫離凡胎,要想把他們一口氣送到千礁海,以大敖神君的法力,遠遠做不到。
所以才請碧眼仙君煉制了這麽一樣法器。
金羽吹出的黑雲狂風,雖也不及真正的騰雲駕霧,但比一般的攝風法,能拿的人更多,飛行速度也更快幾分。
兩個多月前,大敖神君恢複一些,便舉行慶功宴論功行賞,姜原便趁機索要了這件法器。
他想用這法器将老猴他們送出桃石山,躲避即将到來的風波。
但是,當他拿着這金羽毛去找老猴,道出想法時,卻遭到了老猴的拒絕。
老猴的理由是,若是一聽桃石山有難,姜原便送他們離開,大敖神君三兄妹即便面上不說,心裏也一定對姜原生出嫌隙。
雖然姜原說他并不在乎,可老猴堅持。
姜原知道,老猴對他有愧,不想拖累到姜原,最終他還是沒能勸服老猴。
嗖,一道風聲落到山頂,卻是個紅嘴藍羽的翠鳥。
姜原收起金羽毛,扭頭看向那大敖神君的信使,開口問道:“可是神君有事?”
又見那撲騰翅膀的翠鳥滿臉喜色,便加了句:“有喜事?”
翠鳥笑呵呵的叫道:“馬英仙長送來了東陽真人的手信,說是神君的授箓奏表已送入靈霄寶殿批示,近日就會有天官下界,讓神君準備迎接。”
“當真?”
姜原大喜,心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地,隻要大敖神君有龍王神位在身,那龍族必然要顧忌天庭,不能再大肆報複。
欣喜過後,姜原又有些疑惑爲何龍族沒有行動。
翠鳥撲到姜原面前,尖聲道:“大人,大人,神君喚你去金沙府呢。”
怕是大敖神君也心有疑惑,姜原暗道,然後沖着翠鳥點頭道:“那咱們這就去吧。”
也沒去叫五千,姜原禦起風跟着翠鳥躍下山頂,很快飛到金沙灘海灣,從金沙神府大門進入。
穿過石門,經過地下石橋,被幾頭滿身鱗甲的醜陋怪魚吼了幾聲後,踏入園林莊園,然後被仆從引領到宴廳。
敞亮的宴廳已是酒氣彌漫,氣氛火熱。
程家兄弟,巫祭阿魁,林立蘇宇三人,還有幾個受到賞識的三仙觀方士,全都在座。
“兄長!”
衆人一見姜原,齊刷刷的拜見行禮,自從千礁海一戰後,這些人對姜原愈發敬仰。
姜原一一回禮,然後就被從大敖神君身旁奔下的馬英一把抓住,笑嘻嘻道:“本初來晚了,可得先罰三杯。”
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姜原看看馬英的紅潤面龐,又瞥過上座的大敖神君,也是滿臉樂呵呵,眼有微醺。
看樣,龍族之事無需擔憂了。
姜原心下放松,順勢接過馬英丢來的酒壺,開玩笑道:“我認罰,隻是我已兩日未曾進食,能否先填填肚皮?”
說着,朝大敖神君問候道:“神君的傷勢可恢複了?”
大敖神君指了下馬英,高興道:“馬道友送來了顆丹藥,我已服下,如今傷勢已大礙,隻需再養養元氣便可。”
“恭喜神君!”
姜原道了聲喜,又朝馬英一拱手:“多謝玉淵兄。”
馬英擺擺手,咧嘴笑道:“與我何幹,我隻是受師傅所托罷了。不過,本初你恭喜的早了。”
大敖神君聽到這話,滿臉止不住的喜色。
姜原也知趣,當即轉向大敖神君,鄭重一禮,朗聲道:“恭喜神君得嘗大願,登臨龍王神位。”
“哈哈哈,本初當真消息靈通。”
大敖神君咧嘴大笑,意氣風發。
姜原笑了笑,“是那翠鳥與有榮焉,一張臉藏不住的喜色。”
大敖神君拍手笑道:“好,好,傳令官何在?”
那翠鳥聽到召喚,撲騰着翅膀沖進宴廳,豔羨的掃了眼酒席後,向神君恭敬叫道:“神君喚小的何事?”
大敖神君發現了翠鳥的眼神,笑意更濃,随即道:“翠鳥傳令官忠心可嘉,辦事利落,賞座席。”
“謝神君!謝神君!”
翠鳥激動的淩空翻騰好幾圈,然後嗖的沖到座席上,叼顆靈果,啄口靈酒,美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
靈酒佳肴倒是其次,能入席,便代表身份晉升,真正走進了金沙神府的核心圈子。
大敖神君很滿意翠鳥的表現,又給它召來侍女服侍,讓那小妖樂的在桌上直蹦跶。
倒是馬英一臉無趣的樣子,拉着姜原坐下,一指桌上佳肴,催促道:“本初快填好肚皮,罰酒!”
姜原慢悠悠的夾幾口菜,飲一口茶,氣的馬英咬牙,然而他剛要發難,姜原把筷子一放,朝着大敖神君問道:
“神君,那賜福天官何時降臨?”
大敖神君還未說話,馬英氣哼哼的瞪了眼姜原,出聲回答:
“有五福太一真君照應,隻要授箓奏表批示完,三官殿便會立即受理,也就十天半月。”
馬英話落,姜原點了點頭,又看向大敖神君。
神君微微一笑:“本初是想問那龍族吧?”
姜原環顧一眼熱鬧酒席,笑道:“龍族想必是不用擔憂了,隻是我有些好奇。”
神君扭頭沖馬英眨眨眼,“還是馬道友爲本初解惑吧。”
馬英幹咳兩下,拎起酒壺爲姜原倒滿一杯酒,然後敲了敲溢滿的酒杯,沖姜原挑眉。
姜原無語,随即搖頭失笑,捏起酒杯一飲而盡,馬英眼睛露笑,忙又斟滿一杯。
連飲三杯後,姜原止住馬英又要倒酒的動作,沒好氣道:“先解答。”
馬英嘿嘿笑道:“其實很簡單,當神君的授箓奏表送入靈霄寶殿的那刻,龍族就必須得顧忌了。”
見姜原還有些疑惑,馬英放下手中酒壺,點了下桌面,怪笑道:
“你說,若是玉皇大天尊剛批示了奏表,就有傳信說他要封的龍王,正被人報複,你說那打的是誰的臉?”
“那龍族,即便是日後頂着違逆天規的代價也要報複,也不敢在這段時間裏鬧,否則必定罪加三等。”
姜原恍然大悟。
大敖神君這時一揮手,志得意滿的大笑道:
“龍族已錯過時機!等本神君登臨龍王神位,隻要他們敢有一絲異動,我必上奏靈霄寶殿,爲剮龍台送上幾條孽龍。”
可是,姜原還是有點想不通,龍族爲何甘願放棄報複時機?
......
東海龍宮。
“大哥,咱們這樣做,當真是上計?”
北海龍王敖順也知曉了大敖神君的授箓奏表,已送入靈霄寶殿,龍族已錯過最好的報複時機,雖然也是他們議定的計劃,可心下還是有些忐忑。
東海龍王則悠然的捋着胡須,笑道:“上計?這是上上計!”
敖順皺眉:“可是......”
“賢弟,且放寬心,聽爲兄的,此事就交由那禺狨王去弄。”
東海龍王伸手打斷敖順,笑的非常得意:
“你我龍族既能完全脫身,不沾因果,又能報得大仇,何樂而不爲?”
敖順隻好放下心,然後狠狠的一拍桌子,“就讓那賊人再樂幾天。”
“放心,距離七月也沒幾日,他現在多樂,到時就多苦!”
東海龍王眼中閃過陰戾,随即拎起酒壺爲敖順斟酒,“來,嘗嘗小七從十洲三島,特意爲你弄來的仙釀。”
敖順接過仙釀,張望道:“小七呢,還躲着我?”
東海龍王苦笑搖頭:“他覺得沒臉見你,留下仙釀就又跑出龍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