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微露,天光大亮,前日的大雪已經融化了七七八八,天氣愈見寒冷,檐瓦之上已見着長有兩三寸,通明剔透的冰碴子。
這時候,倒也沒有小孩兒夠着冰琉璃吃。
巳時時分,秦可卿所在的廂房中,暖意融融,雕花玻璃軒窗都起着一層白色霜花。
賈珩從被窩中醒來,換上一身黑紅行蟒袍服,與秦可卿一同用着早飯,吩咐着錦衣校尉将昨日寫好的奏疏遞送至通政司。
秦可卿拿起湯匙給賈珩舀了一碗紅棗小米粥,問道:“夫君,今個兒還去衙門嗎?”
賈珩吃了一個包子,說道:“一會兒去京營,這天兒是越發冷了,得去看看軍将,最近工部從河南運了一批石炭,我看怎麽給将校們取暖所用。”
根據後世考古發現,煤餅在漢代已經出現,不過還沒有蜂窩煤,倒是在其他方面對煤炭的使用玩出了花樣。
比如宮廷内務衙門設有專門“香廠“,由“香匠“把精煤磨成屑,攙入沉香、麝香、冰片等各種香料,再和以糯米糊,按入獸形模子壓成香餅、獸炭,以供皇帝妃嫔們使用。
秦可卿輕笑道:“鳳嫂子請了個戲班子,在天香樓擺着,說是爲着夫君封侯慶賀着,我和姊妹們去聽聽,夫君中午回來也過去聽聽?”
賈珩應了一聲,說道:“等我有空暇來看看,你們先玩着吧。”
這也是這個時代貴婦人的日常生活,如果有畫師作畫,說不得傳之後世就是如“韓熙載夜宴圖”一樣的國寶。
什麽線條纖麗、技法醇熟,重工筆而得意韻,充分表現了大漢永甯侯生活的奢麗,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嗯,總之就是這類的藝術鑒賞之語。
“大爺,鴛鴦姑娘過來相請着大爺過去,說是史家的大老爺還有三爺過來了。”就在這時,晴雯喚道。
賈珩道:“這就過去。”
接過秦可卿遞來的漱口茶盅,漱了口,拿着手帕擦了擦,起身前往西府。
榮慶堂中,賈母坐在一架羅漢床上,膝上蓋着毛毯,兩旁是薛姨媽和王夫人、邢夫人作陪,正在與下首的老者說着話。
保齡侯史鼐年近五十,精神矍铄,一身灰袍衣衫,頭發已見着一些灰白,此刻坐在下首,正與賈母寒暄着。
保齡侯史鼐是賈母的侄子,繼承着史侯的二等侯爵,在隆治年間也曾領過兵馬。
而不遠處史鼐的三兒子史信二十左右,身形有着史家的高大、魁梧,腰闆挺直,目不斜視坐着。
“老太太,珩大爺來了。”林之孝家的從外間趕來,禀告道。
史鼐起得身來,看向來人,目中就有積分恍惚,喚道:“子钰。”
心頭感慨不勝,眼前的少年從一普通布衣之身,短短一年就已封着一等武侯,這樣的人物再怎麽說都是人傑。
先前,三弟能出任河南巡撫,也多蒙其力。
賈珩面色頓了頓,拱手道:“見過世伯。”
說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場合見着史鼐,當初他初封三等男爵之時,史鼐的态度絕對沒有現在這般熱切。
當然,當初也沒有如牛繼宗他們幫着賈赦打壓過他,屬于不冷不淡的觀望态度,如今分明擺正了态度。
這時,史鼎的兒子史信近前喚了一聲,目光振奮,說道:“子钰。”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史信,道:“史表兄看着相貌堂堂,真不愧是将門虎子。”
其實,賈珩這語氣多少有些老氣橫秋,幾近長輩的口吻,但因爲賈珩的身份,不管是賈母和史鼐,還是史信本人都不覺有絲毫違和。
如果說封伯之時,面對史家一門雙侯,還要有所不及,但現在的賈珩,以太子太保兼兵部尚書,又是軍機大臣,已經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扛把子。
史信面上帶笑,說道:“子钰過譽了。”
雙方寒暄而罷,落座下來。
賈母笑道:“你們爺們好好說說話。”
這親戚來往和諧的一幕自然是賈母所樂見,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雖說同氣連枝,但在賈母心頭也有個親疏遠近。
比如王家就不用說,總想着吸賈家的血壯自家的勢。
而史家則是一門雙侯,自成體系。
其實,在原著中,史家除了讓湘雲做針線活貼補家用外,整體并沒有太大的黑點,當然在殘酷的世道兒,無能本身就是最大的罪過。
史鼐點了點頭,目光投向賈珩,說道:“子钰昨日讓老太太打發人過來,說五城兵馬司最近出了個缺兒?”
賈珩解釋道:“我有個表兄要調任京營,中城副指揮就空了出來,想着上次世伯上次來府中提及過信表兄想要調回京城,就想着倒也合适。”
史鼐聞言,點了點頭,道:“有勞子钰費心了,信哥兒他老子一直說這個事兒,但沒有合适的機會,如今到五城兵馬司,也算得償所願了。”
說着,看向一旁的史信,闆着臉告誡道:“你到了五城兵馬司,要用心任事,不要給子钰丢了臉!”
史信起身,連連應是。
賈珩面色頓了頓,道:“其實還有件事兒想問問世伯。”
年初之時,南安郡王與史鼐前往西北查邊,也不知這邊軍究竟是怎麽整饬的。
至于史鼐會不會如實而言?
史鼐與南安郡王還不一樣,賈史王薛同氣連枝,榮辱與共,更不要說,他幫着史鼎放了大員,而保齡侯史鼐如果還想在軍機處想要出頭,還要借他之力。
史鼐聞言,目光微動,心頭湧起一股猜測。
賈母笑了笑,說道:“子钰,寶玉他老子去了工部衙門,你們去夢坡齋的書房叙話,珩哥兒,回頭老身還有件事兒和你說。”
聽昨個兒的丫鬟說,那園子那般大,庭院那般多,讓寶玉進去好好讀書,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嗯,賈母真是沒有放棄這個念頭,因爲雖然借了甯國府一部分園子,但榮國府也是出了不少銀子的。
讓寶玉進去住住,怎麽了?
夢坡齋,書房
賈珩與史鼐在嬷嬷的引領下,進入書房,雙方再次落座,小厮上了香茗,退出書房,一時間就剩下賈珩與史鼐以及史信三人。
史鼐看向史信,說道:“信哥兒,你去外面守着。”
“是,伯父。”史信拱手應着,離了書房,站在門口。
史鼐放下茶盅,目光定定地看向那少年,問道:“子钰尋我可是爲着軍機處的事兒?”
他不認爲先前沒有來往的少年,能有多少私事需要問他。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世伯,确實有些軍務的事兒要詢問世伯。”
“哦。”史鼐聞言,心頭微動,正襟危坐,靜待其言。
賈珩面色沉靜,道:“世伯先前整軍,觀閱軍容,可知固原、延綏等鎮軍兵戰力幾何?經過整饬之後,可堪大用?”
史鼐默然片刻,整理着言辭,道:“子钰,西北邊鎮苦寒,地廣人稀,況經年以來,少曆戰事,軍卒久疏戰陣,領兵軍将常年戍邊,日子清苦,故而大多吃着空饷,急切之下尚不好大動幹戈,而且兩鎮兵馬定額也才不過将将十萬,我前往查察之時,吃空額有着三四成,已經斥令兩鎮總兵後續補額、削減兩成,如今尚不知是何情形。”
相比大同、太原,固原、延綏軍鎮的邊防壓力就要弱上許多,因此兩鎮的兵丁經制不多。
賈珩問道:“世伯前往邊鎮之時,可曾以國法綱紀雷霆處置一些軍将?”
史鼐道:“處置倒是處置了一批将校,這些軍機處都有通報,最高的有一位參将,還有幾位遊擊将軍。”
賈珩面色不爲所動,而是說道:“怪不得聽戶部的齊閣老提及,邊鎮鎮兵對戶部乞饷的錢糧空耗仍不見減少。”
史鼐聞言,面色倏變,目光炯炯,問道:“子钰,難道聖上還有意重新整饬?”
如果對兩鎮再行整饬,那麽就意味着先前對他的整頓不滿。
不怪史鼐不爲之神經緊張,因爲賈珩在崇平帝跟前兒的聖眷,倚爲股肱,定然有着内部消息。
賈珩道:“固原與延綏不直面女真兵鋒,可以放一放。”
史鼐暗暗松了一口氣,又道:“子钰,邊鎮有着百萬之數的兵力,已爲積年痼疾,非一日可祛除,萬萬不可操之過急。”
賈珩并未接這話,而是問道:“南安郡王那邊兒如何?”
史鼐道:“南安王爺去往甯夏查邊,具體情形,我尚不知,但甯夏之地,西甯郡王坐鎮多年,治軍有方,而甯夏總兵胡魁是西甯郡王的女婿。”
賈珩目光閃了閃,說道:“怪不得。”
怪不得南安郡王虎頭蛇尾,草草了事。
史鼐遲疑了下,看向那少年,說道:“先前朝會之上,子钰似與南安郡王有了一些誤會?”
在賈珩之前,賈史王薛四家與南安郡王、北靜郡王都是幾代人的交情,不是輕易能夠割裂的。
“也不能說是誤會,不過政見不合罷了。”賈珩面色淡然,看向史鼐,道:“此事,世伯不用太過放在心上,如是左右一團和氣,反而是取禍之道。”
其實史鼐應該和南安郡王有着不淺的交情,畢竟兩人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紀,認識的時間都是幾十年了。
而他真正起勢才幾年?将來走到哪一步,不是所有人都有信心。
史鼐當然不會因爲與賈家的關系而與南安郡王反目成仇,這不符合人性。
史鼐聞言,品着賈珩的話,心頭卻劃過一道亮光,心神劇震。
是了,如是左右一團和氣,反而是取禍之道。
這個子钰,真是了不得啊,這般年輕就已如此老辣,讓人匪夷所思。
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
賈珩面色淡然,說道:“世伯,軍機處這二年都會全力應對虜事,餘下的龃龉,都是小節。”
四王八公之中,除了北靜王……嗯,總之,他的立場注定不可能再與這些舊武勳站在一塊兒。
史鼐點了點頭,說道:“子钰爲開國以來年輕一代的翹楚,對虜之戰自也不在話下。”
兩個人又随意閑聊了一會兒,及至半晌午,直到賈母來喚,這才重新返回榮慶堂。
……
……
暫且不提賈珩在府中處置諸般瑣事,卻說大明宮,内書房——
冬日日光暖意融融地透過玻璃照耀在書案上,外間積雪融化,天氣愈發寒冷。
身穿龍袍的中年帝皇拿起手中的奏疏,閱覽而罷,默然片刻,一時間有些舉棋不定。
分明是賈珩所上的辭去提點五城兵馬司差遣的奏疏,并且舉薦魏王接任。
崇平帝擱了筆,問道:“戴權,最近魏王在做什麽?”
戴權聽得垂詢,心頭一凜,輕聲說道:“回陛下,魏王在五城兵馬司問事,最近都是早出晚歸。”
崇平帝沉吟說道:“前些時日,魏王是去了長公主府上拜訪子钰?”
這位天子耳目衆多,前日魏王領着魏王妃嚴以柳前往晉陽長公主府去見賈珩以及鹹甯公主,自然沒有瞞過崇平帝的注視。
戴權垂手應道:“是,陛下。”
崇平帝面色頓了頓,目中若有所思。
随着内閣首輔楊國昌去位,最近動蕩不安的朝局亟需迅速安定下來,否則這般人心思動,反而不利國事。
如果宗藩之内,忠順王已被廢爲庶人,也該讓幾位皇子逐漸深入接觸朝政。
崇平帝定了定心神,拿起手中的朱筆,在賈珩所上奏疏停留了下,批閱着四個字“允卿所奏”,将奏疏放置一旁。
如子钰奏疏所言,五城兵馬司的差遣,确實影響着他一心備虜,而且也沒有必要。
至于那些科道言官的擔憂,不過是危言聳聽,遠遠沒有到那個份兒上。
崇平帝起得身來,踱步至窗前,看向遠處殿宇,默然思量一會兒,也不回頭,沉聲說道:“傳旨内閣,以魏王提點五城兵馬司,楚王授兵部右侍郎銜,齊郡王督造皇陵有功,遷任戶部倉場侍郎。”
崇平帝一口氣說完,目中幽深幾分。
祖宗留下的規矩,雖然殘酷了一些,其實也有一些道理,選出的後繼之君都是臣子難欺的英睿剛強之主。
戴權連忙拱手應是,連忙吩咐着内監向内閣傳着崇平帝的谕旨去了。
至此,内閣首輔空缺引發的朝局暗流還未撫平,關于三位宗藩各據一衙的消息再次傳遍整個神京。
相比内閣首輔的空缺,賈珩這位權勢滔天的武勳辭去五城兵馬司的差遣,三王擔任三品部堂官更是引人矚目。
後者意味着考察諸子品行、才幹的事宜已經進入了日程。
如果再加上夏季之時,天子吐血暈厥,罹患舊疾,立嫡之事迫在眉睫……
奪嫡在任何時候都是高風險高回報的事情,對于許多有志平章國事的官員都是莫大的吸引力。
而當初的楊國昌就是因爲投靠雍王,才從一個濁流非進士出身一步步位居宰執之位,故而常被浙黨的韓癀诟病爲“天子用人,不拘一格”。
而在神京城中忽而覺得朝一下子撲朔迷離了起來。
關于賈珩辭去五城兵馬司差遣的事宜,除卻吸引一些曾經上疏彈劾此事的科道禦史“跟蹤報道”的寥寥關注目光外,反而激不起太多浪花。
時光匆匆,轉而就是兩天時間過去。
河南洛陽,驿館之中——
臨街的窗口下,楚王陳欽推窗眺望着洛陽城中的宮殿,冬日下午的寒風吹拂在臉上,卻吹不冷這位青年藩王心頭的火熱。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次南下,重回洛陽,幾是恍若隔世啊。”
想他南下一趟,因爲遇刺,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但老天似乎見他可憐,又給了他一個孩子,聽着從金陵那邊兒傳來的書信,王妃在孕期喜歡吃着酸梅,似乎還是男孩兒?
身後的楚王府長史廖賢看向那青年王者,說道:“王爺,京中的公文剛剛遞送而來,催你快點兒回去。”
陳欽轉過臉來,目光帶着幾分炙熱,低聲道:“廖長史,兵部侍郎,父皇這次終于不再壓着了。”
馮慈道:“聖上自從夏天在熙和殿那次龍體有恙,隻怕就已生了立儲之心,如今國勢平穩,對諸藩的考察也就提上日常。”
這是一位成熟帝王的必備素質,哪怕再是不願分享自己的權力,也要考慮接班人問題,這是事關長治久安,統緒不絕的大事。
陳欽道:“父皇這些年也不容易,爲國事嘔心瀝血,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賈子钰。”
廖賢目光微頓,說道:“王爺所言不差,這賈子钰的确爲王佐之才,但此人年紀輕輕,将來之事難說。”
如果諸藩駕馭不了此人,那麽以天子的秉性,最終肯定要爲後繼之君掃清障礙。
馮慈接過話頭,說道:“那都是将來之事了,賈子钰至少有十年的運數。”
楚王陳欽點了點頭,目光陰沉,說道:“先有現在,再考慮将來,如今孤的對手其實隻有一人,那就是……”
後面的話沒有說,但兩位心腹幕僚比誰都清楚。
廖賢寬慰了一句,道:“王爺,聖上對王爺其實還是有看重的,否則也不會将兵部交給王爺。”
而且還是在除了甄家以後,這分明是欲先予之,必先取之,唯有重挫了甄家,才能讓王爺奮進。
馮慈道:“但王爺也不可大意,魏王掌了五城兵馬司,又與賈子钰有着一段交情。”
楚王道:“論及交情,孤與賈子钰也有着不俗交情,孤那兩個妻妹都随着賈子钰去了神京,況且如果賈子钰是那等因私廢公之人,也不會有今時今日之功業。”
廖賢與馮慈對視一眼,暗道,王爺經江南一事,比之以往成熟了許多。
楚王點了點頭,心頭已是躊躇滿志,等他回京以後,必然不負父皇期望。
……
……
遼東,盛京
臨近過年,盛京城中剛剛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覆蓋了整個遼東大地,數九凜冬的季節,朔風如刀,而街道兩側的攤販也瑟縮地向着
一座巍峨壯麗的皇宮之内,一片片金黃色琉璃瓦在日光照耀下反射着明亮煌煌的光芒,愈發襯得金碧輝煌。
皇太極正在大玉兒的陪同下,用着飯菜,這是一隻鹿,切成了鹿肉放在一個海碗裏,周圍還有着其他配菜。
“皇上,睿親王在宮外求見,說要緊要之事回禀皇上。”這時,一個公公從外間而來,朝着皇太極說道。
皇太極聞言,眉頭皺了皺,問道:“宣。”
不大一會兒,睿親王多爾衮從外間進來,進入暖閣,向着皇太極行了一禮,面帶悲戚之色,哽咽道:“皇兄,十五弟沒了。”
“铛。”
皇太極驟聞此言,心頭震驚,手中的湯匙落在玉碗之上,面色難以置信,說道:“究竟怎麽回事兒?”
一旁的莊妃明麗玉容也是倏然一變,看向多爾衮,目瞪口呆。
多爾衮雄闊面容上滿是悲戚之色,虎目中噙着淚花,說道:“皇兄,從北平傳來的探事奏報,大漢已絕和議,先是斬了十五弟,後來又在太廟獻俘。”
皇太極聞言,臉色陰沉的可怕,說道:“漢廷焉敢如此相欺于朕!”
多爾衮道:“皇兄,漢廷還扣留了使者。”
而就在這時,太監道:“皇上,禮親王、肅郡王,鄭親王在宮門外求見。”
顯然,多铎被斬,和議破裂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女真高層。
“傳旨,召諸親王、貝勒,六部承政前往顯德殿。”皇太極面色陰沉,冷聲說道。
與漢廷談判破裂不說,還将碩讬搭了進去,此事對女真高層而言,無疑是一次重大的外交失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