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爺,您醒了嗎?”是丫鬟梅音的聲音。
秦路低低“嗯”了一聲。
門被推開,進來一個端着銅盆的女孩。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年紀,圓圓的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起來很是讨喜。她走到床邊,習慣性的就把帕子濕了水擰幹,遞到了秦路面前。
“秦小爺,您還是自己擦臉嗎?”梅音試探性的問道,拿着帕子的手有些抖。
她還記得,三天前她被公主安排來照顧秦小爺,早上給秦小爺淨面的時候,直接被他推開。由于自己沒有防備,結結實實的摔到了地上。她的手腕此刻還有些疼,就是那日早上摔倒時撐地導緻的。
秦路沒有理她,左手拿了帕子,直接往臉上擦。
她右肩受了箭傷,胳膊擡不起,而左腿摔了骨折,人也下不了床。可是她仍然不習慣别人近身,隻能自己吃力的擦臉,然後在丫鬟端着的另一個盆裏,用青鹽漱口。
等到徹底把自己弄清醒,大冷的天,她額頭上已經是細細密密的汗珠了。
實在是太疼了。
不過秦路卻并沒有因爲這疼而有過多抱怨,她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一槍打中,小命沒保住。這會兒隻不過斷了腿受了箭傷,比起死亡,這已經好上太多。
雖然,她不知不覺地,到了一個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變成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公主府的馬車夫,還和别人共用一個身體。
隻是有點可惜,臨死之前沒有把銀行裏的存折交給堂妹,那可是當年父母和叔嬸留下的血汗錢,早知道自己會英年早逝,應該早點給堂妹的。
梅音看着面前的秦路。
她緊緊抿住嘴唇,臉色蒼白,丹鳳眼微微内斂,人輕輕的發着抖,有點像是在忍住疼痛一般。她這才發現,這秦小爺,雖然單薄了點,但長得還真不錯。
梅音猶豫着要不要上去幫着擦擦汗,可是此刻手腕卻又隐隐作痛了,她于是沒敢多管閑事,端着銅盆出了房間。
梅音是當今天驕公主的貼身侍女,而她口中的秦小爺秦路,則是公主府的一個下人。之所以她這個公主侍女來伺候秦小爺,不過是因爲三日之前,公主出去遊玩遇到刺客,當時雖然侍衛衆多,可因爲敵人來勢洶洶,全部迎敵而去,倒是讓公主落了單。也不知道這馬車夫秦小爺是怎樣鼓足了勇氣的,從馬車裏拉出公主跳了驚馬,自己還替公主擋了一箭。
倒是自己,這個明明有着武功的貼身侍女,卻是因爲吓傻了,直到驚馬帶着馬車行到懸崖邊上才回過神,匆匆跳下了馬。
她被責罰,來伺候秦小爺。
而秦小爺,包括他的一家人,因爲他救了公主,全部雞犬升天。
她以前從沒将這所謂的秦小爺看在眼裏,卻沒想到,這人卻這般的難纏。連伺候着梳洗都不讓,且對女人也全無憐惜之心。
梅音出了房間,臉色就冷了下去。
早飯也是送到屋裏的,一碗雞湯煮的青菜粥,四個包子兩個燒賣,還有一塊蔥油餅,另外配上幾樣小菜,這頓早飯在現代,沒有五十塊錢拿不下來。
既來之則安之,自從當年父母和叔嬸出意外死亡後,秦路便養成了這麽個性子。五星級大酒店她住的舒坦,街邊的小巷子她也蹲的自然,隻要能多抓一個罪犯,讓社會多一份安全,她怎麽樣都可以。
如今,她應該先養好傷。
吃過早飯,秦路無聊的拿起了一邊的書來看,卻見是一本說風流書生和大家小姐愛情的話本子,看了兩眼就被丢了,這種書,隻怕也就原主那種被壓抑住性别的女孩子,才會躲在被子裏偷偷的看。她早就不把性别當一回事了,哪裏能看得下去這種癡癡纏綿。
正沒事可做無聊着,外面匆匆傳來了腳步聲,接着門被推開,一個大約四旬的婦人走了進來。
她穿着一件灰撲撲的對襟褙子,頭上插了一枝銀钗,一身胖乎乎的肉,正是這具身體的母親,梅氏。
梅氏一進門就往衣櫃那鑽,東挑西揀的,找出了件淺石青的長褂,深藍的腰帶,抱着走向床邊,催着秦路道:“來小路,快起來,把衣服給換了,就換這件淺石青的長褂,你穿這個好看!”
秦路得到了原身的記憶,知道那個少女和她一樣,性子都冷情,對着母親梅氏,除了親情之外還帶有一絲怨恨。怨恨梅氏爲了自己的地位,爲了得到丈夫的歡心,硬生生讓女兒從小便女扮男裝,毀了這個少女的一輩子。
三日前的事件,除了想着救人以外,少女秦路也抱了一死的決心。死之前救了公主殿下,想必日後母親和兩個姐姐的日子也不會多難過,可是她,她甯願死,也不要聽母親的話,去娶公主府管事的小女兒。
盡管那管事的女兒嫁妝會很豐厚,盡管靠着嶽父,她包括出嫁的大姐一家,以及還未說親的三妹,人生都會變得有所不同。
可是她不願意,她的一生已經毀了。她不願意再去毀掉另一個人。
秦路努力克制着少女秦路憤怒不甘的情緒,淡然的看向了梅氏,“娘這麽急着讓我換衣服,莫非是秀芳要來看我?”
秀芳姓張,是公主府大管事張銳的小女兒。
梅氏臉上的笑微微凝滞,不過短短的一瞬,就又換上了笑容,“你這孩子,說什麽呢。娘已經想開了,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我都請人去和秀芳的娘說了,以後這事就不提了。是公主要來看你,方才公主身邊的清音姑娘已經來傳了消息了,公主要來,你無論如何也得收拾收拾,對不對?要是沖撞了公主,那可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咱們全家都要被牽連的。”
秦路還沒開口,少女秦路的怨氣就壓抑着她,脫口便道:“這樣不是更好,娘一直讨厭三位姨娘和兩位弟弟,若是咱們全家被牽連了,那不正好一家人都去死,也省得娘日日生悶氣了!”
不說秦路被吓壞了,梅氏也被吓壞了。
“你……你怎麽能這樣說話……”梅氏的聲音低下去,一張臉也白了,眼睛裏也頃刻就蓄上了淚。
秦路感覺到身體裏少女秦路的情緒慢慢平緩了下去,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少女情路想要安慰人,秦路便不管了。她和梅氏無親無故,更是看不上梅氏硬把女兒扮成兒子養大的行徑,自然不會去安慰她。
垂了眼睛盯着前方,秦路悠哉的打起了盹。
梅氏等了半晌沒等到女兒的回複,大着膽子看過去,卻見女兒早就轉了視線,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出聲勸道:“小路,算娘求你了,你就換上衣服吧!要知道,那可是公主啊,若是你能得了她的親眼,以後你就飛黃騰達了,到時候你爹還不得求着你?還有那三個小賤人和她們的兒子,也一樣要舔着臉來求你的!”
少女秦路沒有出聲,卻在秦路的腦海裏嘤嘤哭了起來,秦路一陣心煩,不耐煩的斥責梅氏,“娘莫不是忘記了,我可是女兒身,若是公主看上了我,到時候我該如何做?難不成娘是真的嫌棄女兒活的太久了,恨不得讓女兒早點去死?”
天驕公主前後嫁了三任丈夫,目前的這位丈夫是個不良于行的侯爺。天驕公主不跟侯爺行房,不住侯爺府邸,卻在自己的公主府養了面首三千。
梅氏整個人都被鎮住了。
她,她的的确确忘記小路是女兒身了……若是小路是兒子,救了公主後又得了公主的看重,那不止是秦大寶,便是她要把秦大寶那三個小賤人提腳賣了,秦大寶也不敢放個屁的!
想到這裏,梅氏看床上秦路的目光就有些怨恨。
秦路是什麽身份,察言觀色最是厲害,哪裏會錯過梅氏的目光。她在心底替少女秦路哀歎了一聲,徹底扭了頭不搭理梅氏了。
梅氏在屋裏待了片刻,自覺無趣,便悻悻地想要出門。
院子裏卻傳來腳步聲,且腳步聲越來越近,聽着像是有幾個人一起朝這邊走來了。梅氏的心立刻狂跳起來,是公主,是公主過來了。
“小路……”忍了又忍,梅氏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小路,你,你換下衣服吧?”
到底是公主殿下啊,身爲公主府的下人,衣衫不整的面見公主殿下,這是罪。
這是有可能牽連全家的罪。
梅氏看向窗,看向地,看向床上縮在被子裏面色蒼白的秦路,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窗未擦,地未掃,屋裏沒來得及擺上鮮花,沒來得及點上熏香,而秦路也是一副亂糟糟的模樣,公主不會怪罪吧?
梅氏看向女兒的目光中含有一抹哀求,秦路正要說話,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梅氏忙收回視線,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奴婢參見公主。”
許天驕淡淡掃了她一眼,身側的婢女清音立刻出聲道:“起來吧。”
“謝……謝公主!”梅氏聲音發顫,手撐地,慢慢的站了起來。
“小人參見公主。”秦路微微側身,低垂着頭,面向門口的方向。她身上帶傷行動不便,話音剛落,就在少女秦路的情緒推動下再次開口,“小人行動不便不能下地跪拜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少女秦路傷勢很重,僅僅是一個側身的動作,秦路就疼的狠狠咬住了牙。早春三月,這個動作保持不到一分鍾,居然就察覺到前額後背都起了汗意,秦路再次咬牙,忍住。
許天驕站在屋子正中央,她個子不高,但床卻不矮,尤其秦路個子高,即便是彎腰低頭的坐在床上,許天驕也清清楚楚的将秦路的面部表情盡收眼底。
明明疼的咬牙切齒冷汗直冒,可這馬車夫卻硬生生忍着。這麽别具一格,是想博可憐,讓自己主動提出賞賜?
呵,許天驕輕輕嗤笑一聲。
“無礙。”
“多謝公主。”秦路沉聲說道,動作輕柔的轉身,坐正身子後,終于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秦路轉身後依然低垂着頭。
古代尊卑森嚴,少女秦路隻是一個下人,自然不能擡頭亂看。何況,隻從方才那“無礙”兩個字裏,便可聽出這公主多麽的驕傲和不可一世,這樣的人,萬萬不可得罪。
或許是因爲職業的原因,秦路特别的愛惜生命。而她前世也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卧底,适應環境非常快,此刻雖然心裏不以爲然,但面上卻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下人。
許天驕饒有興趣的看着面前的馬車夫。
一張臉幾乎比女人的還要白,長發束起在頭頂插了個木簪,幾縷烏黑碎發垂在耳垂,看起來耳朵和側臉都顯得更白了些。嘴唇緊抿,下颔微收,眼睛盯着身上蓋着的薄被,眨都不眨一下。
一副很害怕卻裝出不怕的樣子,可剛剛,自己從他的眼角眉梢都看到了不以爲然。
許天驕不認爲自己會看錯,能在宮中安穩長大,又曾出嫁三次克死兩任夫婿,若是連這點觀察力都沒有,她這個公主也白當了。
不過一個小小的馬車夫,居然敢對自己不以爲然,他的依仗是什麽?
她忽然想到梅音,皇帝哥哥派來的内應,名義上是她的婢女,實際上,卻是把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彙報給皇帝哥哥的叛徒!
她微微勾起唇角,這個馬車夫居然對自己不以爲然。難不成也是皇帝哥哥派來的?
清音見主子嘴角勾起笑,便立刻猜到了主子的心思,朝着梅氏揮揮手,頃刻間就把屋中所有人帶了出去。
當門被關上發出吱呀聲時,秦路轉頭,詫異的看過去。
屋子向南,是上好的下人房,三日前秦路受傷,天驕公主發話讓搬進來的。此刻門關上,便隔開了外面照進來的陽光,天驕公主滿臉的笑意在陽光被隔開後,看起來有些怪異。
“公主,這是?”秦路适時擺出了一臉的茫然。
實際上心頭也确實茫然,尤其是,少女秦路在腦海裏吓的大喘氣,直接擾亂了她的思緒,沒有辦法去思考公主這般行爲的含義。
這馬車夫居然長了這般好看的一張臉!
許天驕輕輕吸了一口氣,這般樣貌,比她後院那些面首可要強上千百倍了。怎地,自己就沒發現呢?還有那些該死的奴才,怎地就沒上報?自家就有這般顔色的男子,何必還去外面搜羅?看來,皇帝哥哥是給她送了份大禮啊!
隻不過,這馬車夫眼中有詫異,有茫然,還似乎……帶着隐隐的害怕。可偏偏,沒有驚豔!
許天驕右手擡起,輕輕的撫過自己的下巴。
“秦路,本宮好看嗎?”她走到床邊,絲毫不嫌棄的坐在床沿,手撐着床闆,身體微微前傾,臉停在了秦路面前一掌的距離。
眉眼飛揚,嘴角帶笑,仿佛從古畫上走出的含情脈脈的美人圖。
秦路隻覺得呼吸一滞,顧不得身體的疼痛,慌忙向後移開寸許。
天驕公主,據少女秦路說,是大許朝的第一美人。
她皮膚白皙嫩滑,讓秦路想到了嫩滑的入口即化的蒸蛋,她的臉很小,頭發齊齊往後,在左側挽了一個髻,額頭光潔,眉眼細長,眼睛好似能發出勾人的光……
秦路原本是打量她,可看到那雙眼睛,卻不由自主的陷了進去。
呵,許天驕第二次發出嗤笑。
随即人猛地站起,一雙眼睛裏的勾魂攝魄,頃刻化爲深深的厭惡。
“你救了本宮一命,便是于本宮有恩,本宮向來不願有欠于人。說吧,你想要什麽?”
都是臭男人,沒有一個能逃過自己的這張臉。許天驕與床上的秦路拉開距離,語氣也恢複了高高在上的不屑。
秦路的注意力不在許天驕身上,而在自己身上,她震驚不已。記得當年領導派自己出去做卧底的時候,因爲她剛畢業一月不到,于是所有人都反對,認爲她不可能完成任務。可是領導卻當着全體同仁說了一句話,一句即使是工作多年,也讓她想起就心神激蕩的話。
領導說:秦路的意志力很強,任何事情都打動不了她,我相信派她出去做卧底,是最正确的選擇。
當然,當年她沒有辜負領導。
可是方才……
“快說啊,快說啊!”少女秦路忽然催促,秦路立刻清醒,擡頭,卻看到盛怒中的一張臉。
這世上,居然有人生氣也這麽美。
秦路微微一笑,“多謝公主殿下擡愛,小人既然是公主府的下人,救公主便是應該的事。公主殿下若是非要賞賜,那便替我妹妹尋一門好親事吧。”
梅氏其他的願望她不能滿足,但給少女秦路的妹妹找一門好親事倒是可以。
許天驕覺得秦路的笑有些刺眼,移開視線,冷冷問道:“那你自己的呢?”
秦路複又垂下頭,“小人隻有這一個心願。”
許天驕看到秦路脖頸間的那一抹白,微微有些不自然,一個最下等的馬車夫,居然養了這樣好的一身皮。這樣的長相,這樣的皮,難不成就爲了做小白臉,被人關起來好生賞玩的?
“是嗎?隻有這一個心願?”許天驕聲音很輕的重複這句話,而後停頓一下,才再次出聲,“你險些送了小命,居然就隻有這一個心願?”
秦路将頭垂的更低,以示自己的意思。
許天驕輕笑出聲,“本宮後院雖有三千面首,可卻無一領頭之人,秦路,你願是不願?”
領導說:秦路的意志力很強,任何事情都打動不了她,我相信派她出去做卧底,是最正确的選擇。
當然,當年她沒有辜負領導。
可是方才……
“快說啊,快說啊!”少女秦路忽然催促,秦路立刻清醒,擡頭,卻看到盛怒中的一張臉。
這世上,居然有人生氣也這麽美。
秦路微微一笑,“多謝公主殿下擡愛,小人既然是公主府的下人,救公主便是應該的事。公主殿下若是非要賞賜,那便替我妹妹尋一門好親事吧。”
梅氏其他的願望她不能滿足,但給少女秦路的妹妹找一門好親事倒是可以。
許天驕覺得秦路的笑有些刺眼,移開視線,冷冷問道:“那你自己的呢?”
秦路複又垂下頭,“小人隻有這一個心願。”
許天驕看到秦路脖頸間的那一抹白,微微有些不自然,一個最下等的馬車夫,居然養了這樣好的一身皮。這樣的長相,這樣的皮,難不成就爲了做小白臉,被人關起來好生賞玩的?
“是嗎?隻有這一個心願?”許天驕聲音很輕的重複這句話,而後停頓一下,才再次出聲,“你險些送了小命,居然就隻有這一個心願?”
許天驕輕笑出聲,“本宮後院雖有三千面首,可卻無一領頭之人,秦路,你願是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