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罷張寶,鐵開誠仍盯着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正在這時,又有一個少年翩然走進狀元樓來,啪啪啪鼓起掌來,嘻嘻笑道:“紅旗镖局紀律之嚴,天下皆知。我原本是不相信的,現在卻相信了。不愧是享譽江湖三十年的大镖局,果然了不起!”
這人當然也就是弟。
嶽風瞧也沒瞧弟一眼,隻望着窗外,同時施展武術神通,将自己與謝王孫、二妮的身形放在一個誰也不去注意的地方。四下也果真沒人注意到他們。
他們并不知道的是,在他們眼中看到的嶽風、謝王孫和二妮,真實的模樣,其實并不是他們眼睛看到的那樣。
謝王孫、二妮的眉頭全都皺了起來。張寶雖是因紅旗镖局的紀律而死,但實際上,真正殺他的人,是這個将奪旗當作玩笑的弟。
“二,還愣着幹什麽,趕緊收拾收拾,撿一張幹淨的桌子出來。”弟仍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鐵開誠沒有将張寶的生死放在眼裏,他做的更徹底。
早在他準備玩那個遊戲的時候,誰人的性命他都沒有放在眼裏了。
他是謝曉峰的兒子,謝曉峰既然知道,謝曉峰既然一定要跟着自己,那麽他就知道……無論他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謝曉峰也就一定不會讓自己死。
一定!
因此,旁人的性命如何,也就不被他放在眼裏。放在他眼裏的,不過是如同蝼蟻一般的……笑話。
店二聽到弟的話,雖然全身仍在顫抖,可還是依照弟所,趕忙将張寶先前坐的一桌收拾出來他可知道,昨日奪了紅旗镖局那面旗幟的,就是眼前這個瘋子。
不能惹啊。
弟随意坐了下去,緊跟着又聽到“哒哒哒”一陣清響,又有一個相貌憔悴,極爲落魄的中年人走上樓來。精緻走到了弟身旁,直接坐了下去。
弟面無表情。
那中年人面容雖然憔悴,但一雙星眸明亮、澄澈,五官猶如世上最偉大的雕刻家雕刻而成,非但立體,而且充滿了一種藝術感,隻瞧上一眼,便教人難以忘懷。
謝曉峰。
嶽風嘴角微微勾了起來,謝王孫、二妮身子皆是蓦地一顫,謝王孫輕輕歎了一口氣,謝曉峰立即感覺到,目光徒然往這個方向一轉,嶽風搶在他之前拂袖一擺。就好似施了一個魔法,明明他們就坐在那裏,但謝曉峰卻好似沒有看到。
視線是什麽,怎樣又才能看到?
白了,視覺不過是神經中樞的一種外在呈現方式,隻要影響了神經中樞,給一個“你看不到”的信息傳遞,那麽即便你站在他眼前,他也是看不到的。
謝曉峰當下的修爲,即便是嶽風,也十分困難,但幸運的是,他現在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弟的身上,想要騙過他,那就要簡單得多了。
謝曉峰隻轉過頭,旋即又轉了過去,低下頭,再沒朝這邊望。
二妮也跟着歎了一口氣,道:“三兒怎麽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了?”
嶽風淡淡道:“大男人一個,什麽喜歡不好,卻偏偏要玩凄美,要虐待自己,是要博同情,還是爲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有些嘩衆取寵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呵……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并不是這句話不對,隻是很多人喜歡亂用,譬如你們的三兒。”
謝王孫、二妮想些什麽,或許是爲謝曉峰辯駁兩句,嶽風已擺手道:“别了,還是先看戲好了。”
該上場的人已經全都上場,大戲這才正式開始。
鐵開誠仍站在窗戶邊兒,頭也不回,隻淡淡問道:“這位兄台,你就是搶旗子的人?”
弟笑嘻嘻道:“正是正是,區區在下,無名之輩,見過紅旗镖局鐵開誠鐵大掌門。”
鐵開誠淡淡了頭,極有禮節,慢慢的道:“鐵某隻有一個問題……你之所以要搶我紅旗镖局的旗子,完全是因爲好玩?”
弟笑嘻嘻地連連頭,道:“不錯,不錯。給鐵大掌門添麻煩了。”
旁人以爲鐵開誠接下來就該要興師問罪,豈料他非但就隻有這一個問題,而且也還就隻有這一句話,弟承認之後,他便再也不跟弟多任何一句話。
鐵開誠面無表情,又淡淡問道:“胡镖頭在哪裏?”
胡非渾身不由打了一個哆嗦。原本他是與張寶坐在一桌的,但是當鐵開誠出現以後,他和張寶以及昨日負責押镖的镖頭們就全都站了起來。
此刻他正站在鐵開誠背後,始終低着頭,不敢擡起頭來,剩下紅旗镖局的镖頭也是一般,聽到鐵開誠的話,他立即跪了下去,五體投地。
地上,張寶的鮮血還沒有洗,他整個人便伏在血水中,道:“胡非在此!”
鐵開誠頭也不回,問道:“你在镖局做了多久?”
胡非道:“還不到十年。”
鐵開誠道:“是九年零三個月,還差三天,就算是九年零三個月好了。你的月俸按規矩是二十四兩,是不是?”
胡非立即道:“不錯,承蒙總镖頭恩賞,每個月又加了六兩。”
鐵開誠道:“你身上穿的這套衣服加上腰帶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不敢瞞總镖頭,是十……十二兩。”
鐵開誠道:“你在西城後面那棟宅子,每個月要多少開銷?”
唰!
胡非的臉已扭曲,豆大的冷汗唰唰而下,濕透了他一身的衣衫,他喉嚨蠕動着,想要開口,卻沒想到,他的聲音都已經變得嘶啞,甚至不出話來。
鐵開誠輕輕歎了一口氣,又道:“我知道你是個很講究飲食的,連家裏用的廚子,都是無價從狀元樓搶去的,一個月沒有二、三十兩銀子,隻怕很難過得去。這單單隻是廚子的價錢。我幫你大緻算了下,也不知道對不對,你每個月的總開銷,大緻在八百兩左右……”
胡非剛準備話,鐵開誠已截口道:“我知道這些東西全都是别人給你的,你一文錢也不用出。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等好事爲什麽會砸在你頭上?你有沒有想過,那個每個月給你八百兩享受,甚至連自己也送給你享受的女人,圖的到底是什麽?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她故意接近你,會不會是要對付我們紅旗镖局?”
胡非冷汗流個不停,一句話也不出舌頭都在打顫。
鐵開誠輕輕歎息道:“你當然知道,但一來你的生活太講究,而太講究的生活又需要銀子,偏偏你又沒有那麽多的銀子,而她又恰好給你銀子,二來她生得又非常漂亮,你就算知道擺在你面前的是刀山火海,也一定暫時蒙住了自己的雙眼,往裏面跳了,從古至今,多少英雄都過不了美人這一關,哎……”
弟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大笑出來:“哈哈哈……鐵總镖頭,你這話對人不對,這胡非算是什麽玩意兒?就他還配稱英雄,莫要觑了‘英雄’這兩個字啊。”
胡非滿臉漲紅,大聲道:“總镖頭,我錯了!”
鐵開誠了頭,道:“知道自己錯了就好,這子就是奪了咱們紅旗镖局镖旗的人?”
胡非雙目殷紅,充滿了鮮血,頭咬牙道:“這子就是奪了咱們紅旗镖局镖旗的人!”
唰!的一下。
鐵開誠蓦地轉過身來,瞳仁蓦地一縮,死死盯着胡非,道:“既然如此,那你爲什麽還不過去殺了他?”
胡非道:“是!”
胡非應了一聲,便要出手,可正在這時,忽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斜斜刺來,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閃避時,這柄劍已從他左脅刺入,咽喉穿出,鮮血飛濺,化作了滿天血雨。
“呵呵……”
胡非不能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瞪着面前這個殺了自己的人,因爲殺他的不是弟,更不是謝曉峰,而是剛剛還跟他話的鐵開誠。
他從來不知道鐵開誠的武功竟然高到了現在這種程度,他更不知道鐵開誠的劍法居然快到了這種境界。
噗通一聲,胡非倒地斃命,此處再添一具死屍。
異變突生,三樓上的食客沒有一個反應過來,整個三樓全都陷入一片死寂,個個驚奇地瞧着鐵開誠,氣氛死一般的壓抑。
就在這死寂的氣氛中,弟啪啪啪地鼓掌起來,即便見識到鐵開誠這快如閃電的劍法,即便他武功不如鐵開誠遠矣,他面上仍然一派輕松寫意,毫不在乎。
弟嘻嘻笑道:“鐵總镖頭,你這屬下要殺我,你自己卻殺了他,是想向我炫耀你的劍法,讓我害怕嗎?”
鐵開誠慢慢的道:“犯了錯,自然就該付出代價。這才是道理。昨日當你奪走镖旗時,他不耽擱,立即向你搏殺,即算是死,鐵某對他過往種種大錯也全不追究,但他耽于享受,錯失了追回镖旗的最佳時機,自然該死。”
弟撫掌微笑:“不愧是鐵開誠!”
鐵開誠卻再也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謝曉峰,忽地一笑,問身邊的镖師道:“這個人就是謝曉峰?”那镖師道:“他就是。”鐵開誠卻搖頭道:“他不是。”
謝曉峰笑了起來,忽然覺得很荒謬,他化身阿吉就是爲了不讓别人認出來,但是現在當他決心恢複自己的身份時,旁人卻又不認了。
他擡起了頭,微笑着:“我就是。”
鐵開誠仍然搖頭,堅持自己的看法:“你不是。”
謝曉峰來了興趣,問道:“你怎麽一定确定我不是?”
鐵開誠道:“倘若你當真是謝曉峰,見了剛才那一幕,就不該隻是坐着看戲,你早就應該跳出來,明辨是非,做個公斷了才是。謝曉峰豈會遇事不管,讓無辜之人受死?”
謝曉峰微笑道:“我不出手,實在是因爲我找不到出手的理由,并且他也不是無辜。”跟着苦澀一笑,喃喃的道,“我之所以落到現在這種境況,或許也隻是因爲我太愛管閑事了些。”
鐵開誠淡淡的道:“不錯,我現在相信你是謝曉峰了。管閑事卻不是壞習慣,希望謝大俠一定要保持。”
原本一直笑嘻嘻的弟卻滿臉怒色,冷冷的道:“該看的戲已經看完了,那我就先走了。”
“你走不得。”
鐵開誠隻淡淡了一句,卻铿锵有力,雖隻是一句話,卻顯出他内心毋庸置疑的決定。鐵開誠身後的镖師殺氣騰騰,死死盯着弟,将所有退路封死。
他們的武功或許不行,但弟若要離開,就一定要踩着他們的屍體離開,這就是他們想要表達的意思。
鐵開誠道:“先父尚在之時,常當世江湖,謝大俠的劍法是天下無雙,就算是昔年的三大宗師,也未必能敵得過謝大俠的劍。他老人家對謝大俠極爲欽佩。”
謝曉峰搖頭道:“第一,三大宗師的境界有多高,你父親并不知道,所以他的結論也未必準确;第二,你莫要忘了,君帥已經重出江湖,謝曉峰這兒微末道行放在他面前,根本不算什麽。”
唰!
“君帥”二字方從謝曉峰口中出,三樓便立即陷入到一片死寂中,人人面色激動,流露出敬仰、欽佩之情。
鐵開誠沒有反駁,頭道:“謝大俠的是。不過先父還了,三大宗師早已歸隐江湖,他們的無敵,是上一個時代的無敵。那個時代已經伴随着君帥的離開而結束,現在這個時代,謝大俠仍是無敵于世的。至于君帥……那已是神仙人物,既不算江湖人,自然不應該納入到江湖的範疇。所以……”
謝曉峰苦笑道:“所以?”
鐵開誠道:“所以……謝大俠仍是無敵天下的。”
謝曉峰沒有話,他不得不承認,他原本也是一個極其自傲的人,他始終不明白,之所以落到現在這種境況,根本不是因爲什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根本不是因爲什麽無敵于世,根源在于他自傲的性格,以及從不輕視任何對手出手時的辣手無情。
殺人往往多仇怨,所以這江湖,他退不得,沒有人會允許他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