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初來到這個時代的時候,趙俊臣根據自己對于曆史進程的淺薄了解,也曾把建州女真視爲心腹大患。
不過,當趙俊臣認真了解了建州女真的詳細情況之後,心中忌憚反倒是降低了一層。
在趙俊臣所熟悉的曆史時空之中,建州女真之所以是可以入主中原,主要還是緣于三點,首先是崇祯皇帝的決策錯誤、自己作死;其次是明朝内部有流寇之患、自顧不暇;最後則是遼東軍鎮的養寇自重,一直都沒有趕盡殺絕。
即使是這樣,建州女真想要順利入關,還需要吳三桂的“沖冠一怒爲紅顔”。
實際上,建州女真的威脅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大,後世也隻是因爲成王敗寇的緣故,才把建州女真視爲是明朝的最大威脅。
随便舉個例子,在趙俊臣所熟悉的那個曆史時空之中,根據明史的記載,直到天啓皇帝殡天之前,明朝一直是堅持着在遼西境内堅壁清野的戰術,讓建州女真的後勤補給不斷拉長,結果就是建州女真“國中大饑,鬥米價銀八兩,人有相食”,可謂是元氣大傷。
這個戰術的成效顯著,就是太耗銀子,後世争議極大的袁崇煥就認爲明朝應該畢其功于一役,還向天啓皇帝陳訴了自己的平遼方略,又提出了修建堡壘可以困死努爾哈赤的建議,但天啓皇帝被後人戲稱爲木匠皇帝卻也不是吃素的,連續向袁崇煥詢問了好幾個專業性問題,袁崇煥卻是讷讷無言,于是天啓皇帝的最終結論就是“勝無輕談”。
隻可惜,崇祯皇帝登基之後,對于袁崇煥所誇口的平遼方略卻是很感興趣,也重用了袁崇煥,于是明朝就開始了屢次向建州女真“千裏送軍糧”的壯舉,明朝的衰敗也是從這裏開始了。
但在這個完全不同的曆史時空之中,崇祯皇帝卻是一個能力合格的皇帝,依然是延續着天啓皇帝的做法,哪怕是建州女真的野心不減、也算是奮發圖強,但一直都沒有掀起太大的波浪。
所以,趙俊臣對于建州女真一向是态度複雜,一方面是發自内心深處的警惕,認爲建州女真遲早都會生出事端,另一方面又覺得朝廷隻需要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就不必過于擔憂建州女真的威脅。
此時,趙俊臣低頭看着手裏的幾份奏疏,也很快是眉頭擰成一團。
奏疏共有三份,分别來自于建州女真、遼東軍鎮、以及宣府軍鎮。
首先是來自于建州女真的一封降表。
在趙俊臣看來,這份文字内容與其說是降表,還不如說是一場交易。
簡而言之,建州女真表示他們想要向德慶皇帝稱臣納貢,從今往後不再是輕啓戰端,但前提是朝廷必須要接受建州女真的一系列條件。
條件之一,是朝廷必須要支援建州女真三百萬石糧草、一萬件各類鐵器、以及大量的耕牛農具。
條件之二,則是雙方互市,而且還不是常見的那種在雙方疆土交界處開辟一個交易市場,而是朝廷要允許建州女真的商隊今後可以深入明朝疆土、自行采購物資……當然,根據平等互惠的原則,明朝商隊也同樣可以進入建州女真的勢力範圍。
條件之三,要求朝廷削減遼東軍鎮的兵力,當然建州女真也同樣會削減他們布置在遼東前線的兵力,以營造雙方休戰的互信條件。
條件之四,朝廷與建州女真互不侵犯雙方在蒙古草原的勢力範圍,建州女真将會承認明朝在河套地區的統治,也不會幹涉朝廷針對蒙古右翼各部落的軍事行動,但朝廷也必須要認可建州女真對于蒙古左翼各部落的領導權。
如此等等,總計有十幾個條件。
看到這些内容,趙俊臣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認爲建州女真的這些條件實在是貪得無厭、癡心妄想,但同時又有些左右爲難。
讓趙俊臣左右爲難的原因,則是出于遼東軍鎮與宣府軍鎮的兩份奏疏。
因爲建州女真的主動請降,遼東軍鎮也向朝廷中樞呈送了自己的意見。
遼東軍鎮的意見可謂是自相矛盾,一方面是強烈反對朝廷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另一方面又建議朝廷可以有限度的同意建州女真的條件,譬如可以在遼東境内開辟一個互市,讓雙方進行有限度的貿易;一方面是信誓旦旦的保證遼東軍鎮完全不懼建州女真的任何攻擊,讓朝廷不必擔心建州女真的反應,但另一方面又再次向朝廷哭窮索要錢糧與物資。
遼東軍鎮的建議看似是相互矛盾,但若是理解了遼東軍鎮養寇自重的心态,這些矛盾之處也就可以解釋了。
對于遼東軍鎮而言,朝廷一旦是同意了建州女真的請降,就會不可避免的削減遼東軍鎮的軍資與錢糧,這是遼東軍鎮完全無法接受的,但又因爲遼東軍鎮的養寇自重,與建州女真難免會有秘密接觸,大概是收了好處,所以也建議朝廷同意一部分建州女真的要求。
不過,這兩項自相矛盾的建議結合到一起,卻是讓人哭笑不得,一方面是不希望朝廷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稱臣,但另一方面又希望朝廷同意建州女真的部分要求,既是要讓朝廷付出實惠,又不希望朝廷收獲任何好處,這是把朝廷的衮衮諸公全部當傻子了嗎?
也正是因爲想明白了遼東軍鎮的立場,趙俊臣才會是左右爲難,因爲朝廷一旦是拒絕了建州女真的降表之後,建州女真就有了惱羞成怒、再起戰事的可能,朝廷也就再無理由拒絕遼東軍鎮的索要錢糧了。
但根據趙俊臣的想法,遼東軍鎮的每年軍費已經占了國庫開銷的二成有餘,實在是不适合再增加了。
與此同時,宣府軍鎮則是送來了一份軍情急報,表示建州女真的軍隊開始頻繁出現在大同軍鎮以北,目前還不了解建州女真的真正目的,但宣府軍鎮不久前才擊退了蒙古右翼的分兵,然後又抽調了部分兵力參加朝廷收複河套的戰事,防備力量卻是有些不足,同樣是希望朝廷可以支援一二。
這份情報,也讓趙俊臣心生警覺。
建州女真這個時候派出大量軍隊向西而去,他們的目标究竟是損失慘重的蒙古右翼各部落?還是已經出現力竭迹象的朝廷大軍?
若是蒙古右翼各部落經過這段時間的損兵折将之後,又被建州女真襲擊了後路,說不定就會讓建州女真趁機了吞并了蒙古右翼,到時候建州女真就當真要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了!
若是建州女真的目标是河套地區的朝廷大軍,那麽朝廷收複河套的諸般努力說不定就會功敗垂成,朝廷一旦是直接拒絕了建州女真的請降,也讓建州女真得到了一個開戰借口。
根據趙俊臣的謀劃,朝廷重創了蒙古右翼之後,建州女真把注意力轉向西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趙俊臣還是希望建州女真向西擴張的步伐盡量慢一些,最好是拖延到準噶爾汗國的軍隊卷土重來、再一次出征蒙古草原,到時候就可以讓準噶爾汗國與建州女真兩虎相争,朝廷也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了。
但很顯然,建州女真的擴張步伐很是急切,并不會按照趙俊臣所期望的情況采取行動。
這也是趙俊臣感到左右爲難的另一個原因!
從内心深處來講,趙俊臣并不希望朝廷付出一系列代價之後,隻是換取建州女真的一個有名無實的請降稱臣。
但若是不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朝廷就無法影響建州女真的下一步行動,這裏面的變數就太多了。
就在趙俊臣暗暗思索之際,程遠道與李和二人的争論還在繼續。
但他們二人各有各的想法,卻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終,沈常茂卻是有些不耐煩了,把目光轉向了周尚景,問道:“周閣老你可有什麽想法?”
至始至終,沈常茂都沒有輔政,經驗淺薄、年輕氣盛,沒有資格讨論這種軍國大事。
周尚景的想法與趙俊臣相似,也考慮到了不同選擇的利弊,心中有些左右爲難,也就沒有直接回答沈常茂的問題,而是緩緩反問道:“陛下他可有什麽意見?”
沈常茂搖頭道:“據老夫所知,這幾份奏疏昨天傍晚就已經送到了陛下的手裏,但陛下他考慮了整整一晚上也沒有做出決定,今天朝會上也沒有提及隻言片語,顯然是拿不定主意,想要讓咱們内閣率先拿出一個章程來。”
周尚景輕輕點頭,道:“以陛下的性子,顯然是傾向于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這畢竟是一件臉上有光的事情,但陛下也要同時考慮到戶部的錢糧狀态、建州女真的态度反複、以及遼東軍鎮的态度,所以也就無法拿定主意了。”
說到這裏,周尚景轉頭向着趙俊臣看去,問道:“俊臣你的想法呢?”
聽到周尚景的詢問,沈常茂、程遠道二人皆是面現不滿。
另一邊,李和則是有些期待——根據趙俊臣曾經在戶部與陝甘三邊的經曆來看,一方面是不希望國庫出現虧空,另一方面也是态度強硬的主戰派,所以李和認爲趙俊臣應該會傾向于拒絕建州女真的請降。
但趙俊臣的态度,卻是與程遠道、李和二人皆是不同。
隻見趙俊臣沉吟片刻後,緩緩道:“有兩點,一是談!二是拖!”
“談?拖?”
聽到趙俊臣的表态,幾位閣老皆是若有所思。
趙俊臣揮了揮手裏的降表,冷笑道:“建州女真表面上是請降,但實際上是想要從朝廷這裏牟取好處!就像是李閣老所言,建州女真近幾年的情況很是艱苦,同樣是天災不斷,據說境内餓死的兵民高達數萬,所以他們才會主動請降,并且是懇請朝廷支援他們錢糧與物資,但他們的條件太貪心了,咱們不可能全部答應!所以嘛,咱們也不要直接拒絕,建州女真既然是漫天要價,咱們也當然要落地還錢,慢慢談判就是了……這就是談!既然是咱們要談,建州女真也就沒理由翻臉!
看宣府軍鎮的情報,建州女真見到朝廷大軍與蒙古右翼在河套境内的戰事不休,顯然是想要參與一腳,到時候不論是建州女真是幫着咱們打蒙古右翼,還是幫着蒙古右翼打咱們,又或是坐山觀虎鬥,都會是一個無法預料的變數!所以,談判的時候,朝廷也要強迫建州女真退兵離開、不可擅自行事!……這就是拖!隻要是拖到河套戰事結束,朝廷就不用擔心建州女真的變數,即使是最後翻臉也不擔心雙線作戰的壓力,主動權就在朝廷的手裏了!”
沈常茂對于趙俊臣的建議卻不是很樂觀,反問道:“你認爲建州女真會同意朝廷的談判與拖延?尤其是你想要利用這場談判讓他們退兵離開,建州女真又豈會這般輕易的妥協聽令?”
趙俊臣卻是斷然說道:“建州女真一定會妥協的!建州女真之所以是派兵前往河套方向,就是認爲朝廷未必會同意他們的請降,這也是他們爲自己争取談判空間的手段,想要逼着咱們同意他們的請降,然後向朝廷索要糧草物資!當然,若是朝廷拒絕了他們的請降,他們也可以趁機搞事作爲報複……嘿!這般手段倒也算是精明!
但對于建州女真而言,如今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解決糧荒問題,但河套境内沒有糧食,蒙古右翼也沒有糧食,唯有朝廷的今年秋稅征入國庫之後,才能拿出一些餘糧出來!所以,他們就算是趁機從朝廷手裏奪取了河套、又或是趁機征服了蒙古右翼,也完全無助于他們解決糧荒的難題!反而還要分兵駐守河套、又或是多養蒙古右翼幾十萬人,這都是他們無法承受的負擔!所以,隻要是朝廷态度強硬一些,再稍稍表達一些誠意,他們肯定會妥協的,他們沒有别的選擇!”
李和則是追問道:“若是要談,就必須要研究一下朝廷與建州女真的底線在哪裏,有什麽事情可以談、又有什麽事情不可以談,即不能有太多讓步,也不能讓這場談判輕易破裂,這些事情隻怕是很難拿捏!
還有,若是這場談判當真是談成了,到時候又該怎麽辦?難道就真要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任由建州女真恢複元氣不成?若是建州女真還像是從前一般先降後反,就必将要損及朝廷顔面,到時候又該由誰擔負責任?”
李和的這般疑問很有道理,尤其是他的最後一句話,乃是關鍵所在。
任何一項決策,都首先要考慮清楚承擔責任的人選。
趙俊臣思索片刻後,卻是笑道:“依我看,所有事情都可以談,尤其是雙方互市的事情,更是大有可談之處!至于李閣老擔心建州女真降了朝廷之後會逐漸恢複元氣,又或是先降後反讓朝廷損及顔面,就更不必擔心了,隻要是朝廷招降了建州女真之後,不僅沒有損害到自身利益,還從建州女真的身上牟取了大量好處,這些問題也就都不是問題了!”
程遠道皺眉質疑道:“若是朝廷招降了建州女真,爲了表示天朝的風範與誠意,隻怕是難以拒絕建州女真的那些請求,就算是談判之際盡量壓低數量,也必然要給予他們一批糧草與物資,又如何能讓自身利益不損、反倒是從建州女真身上牟取好處?”
程遠道隻顧着質疑趙俊臣,卻是全然忘記了自己最初的立場就是想要讓朝廷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
趙俊臣則是笑道:“在各位閣老的眼裏,晚輩固然是資曆不足、經驗淺薄,但也應該明白晚輩做生意的手段!晚輩做生意的時候,可是從來都不會吃虧的!建州女真這一次又是想要請降、又是想要互市,正好是讓朝廷的商隊長驅直入到他們的境内,這件事隻需要交給晚輩來具體操辦,最後的結果必然會讓各位前輩滿意!”
頓了頓後,趙俊臣輕笑道:“建州女真一向是侵略成性,但當一個侵略民族明白了耕田的好處、嘗到了經商的甜頭、學會了遛狗鬥鳥的樂趣……還能保持從前的侵略成性嗎?”
說話間,趙俊臣的眼睛閃爍着興趣盎然的光芒。
在趙俊臣看來,這将會是一場很有趣的社會實驗!
另一邊,周尚景的老眼之中精光一閃,卻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态度打量着趙俊臣。
事實上,看了這幾份奏疏之後,周尚景經過了認真思量,也同樣是産生了“談與拖”的主意,但周尚景并沒有直接表态,反倒是詢問了趙俊臣的意見,就是想要考一考趙俊臣的大局眼光與軍國謀斷。
但周尚景萬萬沒想到,趙俊臣不僅是想法與他不謀而合,最後那一番話之中所展現的見識與眼光,更是遠遠超乎了周尚景的預料。
最終,周尚景很快就收斂了自己的異态,輕輕點頭道:“老夫認爲俊臣的說法很有道理,咱們就根據這個主意,向陛下草拟意見吧。”
見到了周尚景蓋棺定論之後,沈常茂微微一愣,但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說道:“也罷,就看陛下他的态度了。”
見到沈常茂的跟随表态,趙俊臣不由是有些失笑。
真正的内閣首輔與虛假的内閣首輔,終究是有些差别的。
“這就是内閣與戶部的不同了,這裏才是真正影響朝廷決策的地方,戶部隻能決定自己可以拿出多少銀子,但内閣則是決定了戶部究竟要不要拿出一筆銀子,這筆銀子又該用在哪裏……決策的稍有不同,收獲利益的人與損及利益的人就會截然不同!”
“不過,若是建州女真确實是降低了請降條件,朝廷也當真是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這個談判使者的任務,我倒是可以争取一番,也趁機避開今後一段時間的風頭……
建州女真的軍隊目前正在宣府軍鎮附近,我也在宣府軍鎮之中多有布置,還安排了大量逃荒百姓前往宣府軍鎮的防區之内耕種土地,到時候也正好是巡察一番……
順便,也去見一見建州女真的現任首領,也就是那個……愛新覺羅玄烨!”
想到這裏,趙俊臣的嘴角勾起了一絲笑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