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察院衙門雖然是清流大本營,但因爲禦史們擁有很大的自由度,所以也就有廟堂各派系的大量眼線,最是盤根錯節、魚龍混雜。
比如說,都察院右都禦史杜白就是周尚景的得意門生之一,左佥都禦史顧全則是趙俊臣的親信,副右都禦史王佑倫表面上則是新任太子太師王保仁的心腹。
所以,都察院就是一個四處漏風的屋子,很難瞞住任何事情。
就在呂純孝匆匆趕去太子東宮的時候,各派系很快就或多或少的收到了相關消息。
其中,王佑倫表面上乃是新任太子太師王保仁的心腹,但實際上早就暗中投靠了周尚景。
現如今,王保仁依舊留在南京處理南京六部的爛攤子,周尚景則是吩咐王佑倫盡快利用王保仁的關系接近七皇子朱和堅。
然而,七皇子朱和堅尚未正式走到台前,一向是深居簡出、表現低調,王佑倫就算是想要完成周尚景交代的任務,卻也一直沒有尋到任何機會。
這一天,眼見到呂純孝匆匆離開了都察院衙門趕去了太子東宮,王佑倫不由是心中一動,認爲這是他接近七皇子朱和堅的大好機會。
于是,等到呂純孝離開之後不久,王佑倫也同樣是匆匆離開了都察院衙門,卻是趕去了七皇子朱和堅的府邸。
*
與此同時,經過了一天多時間的休息之後,朱和堅已經恢複了一些力氣,終于是可以現身見人了。
得知了王佑倫求見自己的消息之後,朱和堅心中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讓人把王佑倫請到了書房與自己談話。
朱和堅眼看着就要成爲新任太子儲君了,王保仁則是德慶皇帝特意安排的太子帝師,在朱和堅正式登基爲帝之前,兩人的利益關系基本一緻,乃是共榮同損的關系,王佑倫既然是王保仁的心腹,也就算是朱和堅的親信了。
于是,在賈倫的帶領之下,王佑倫很快就來到了書房之中。
在王佑倫行禮問安之際,朱和堅用審視的目光認真觀察了王佑倫片刻,但等到王佑倫擡頭起身之後,朱和堅的表情已經恢複了親切與溫和。
然後,朱和堅主動笑着問道:“說起來,這還是我與王大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但我對于王大人早已是心中仰慕許久了!我記得王大人乃是王太師的得意門生,當年王太師被貶斥到南京六部任職之後,衆多門人皆是各尋退路、樹倒猢狲散,唯有王大人一直是不離不棄,這份忠貞之态,當真是令人欽佩!”
王佑倫連忙道:“不過是做人本分罷了,七皇子殿下實在是過譽了!”
朱和堅笑着搖頭,道:“做人本分……當今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隻怕是十中無一,王大人大可不必過謙!”
朱和堅的眼中毫無“本分”二字,所以他反而是喜歡堅守本分之輩,倒不是因爲心中欽佩這種人的堅持,而是認爲這種人容易利用。
所以,朱和堅誇贊之際,表情也愈發真摯,又問道:“卻不知王大人這裏與我見面,所爲何事?”
王佑倫的表情頓時是嚴肅了起來,說道:“就在剛才,都察院發生了一件大事!因爲這件事情很快就會與太子殿下産生關聯,所以下官思來想去,認爲自己應該把這件事情及時通報于七皇子殿下。”
朱和堅的眉頭一揚,目光微微閃爍着,但表情間則是不動聲色,問道:“哦?是什麽事情?竟是這般重要?”
王佑倫馬上就把都察院收到了舉報詹善常與諸位藩王的密信之事,向着朱和堅詳細講訴了一遍,并且還表示太子朱和堉很有可能會親自接手這件事情。
講訴之際,王佑倫皆是實話實說,沒有加入任何的個人偏向與猜測,講完之後就表現出一副垂手低頭的模樣,靜候着七皇子朱和堅親自做出判斷。
聽完了王佑倫的講訴之後,朱和堅的表情閃過了一瞬間的凝重。
對于朱和堅而言,王佑倫的這個情報不僅是關系重大,也是非常及時的。
在這個世上,朱和堅絕對是最爲了解朱和堉的人了,他很清楚朱和堉的優勢與缺陷。
朱和堉的眼裏容不得沙子,又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一旦是把詹善常與諸位藩王的案子交由他來負責,朱和堉必然是窮追不舍,說不定就會收獲奇效、立下大功。
到了那個時候,朱和堉說不定就會再次站穩腳跟,朱和堅成爲儲君太子的計劃也就會橫生波折,這是朱和堅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
所以,王佑倫講完了情報之後,朱和堅也是沉吟良久不語。
突然間,朱和堅再次打量了王佑倫幾眼之後,笑着問道:“卻不知,王大人您爲何會要把這項消息通報于我?又爲何會認爲我需要這項消息?”
王佑倫也是早有準備,答道:“下官也不知道這項消息對于七皇子殿下而言是否會有用處,下官隻是覺得,若是七皇子殿下不需要這項消息的話,下官也不過是多跑了一趟腿,但若是七皇子殿下需要這項消息的話,就可以早作準備,下官的這次嘗試也就沒有白廢。”
聽到了王佑倫的解釋之後,朱和堅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王佑倫的這般做法,似乎隻是爲了投機,這般情況反而是讓朱和堅的心中疑慮稍減。
于是,朱和堅也就沒有追問什麽,反而是表現出了一副欣慰态度,說道:“這件事情也許是一件好事也說不定!若是三哥他趁機立下一些功績,說不定就可以扭轉處境、挽回聲譽,我與三哥一向是手足情深,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但無論如何,我這裏都要感謝王大人的及時通報消息,今後必有報答。”
王佑倫雖然是急切想要謀取朱和堅的信任,但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馬上就表态告辭了。
“區區小事,下官不敢期望回報,既然是七皇子殿下已是心中有底,下官也就不再多留,這就告辭了!”起身告辭之際,王佑倫的語氣之間多了一絲意味深長,又說道:“不過,下官也知道,七皇子殿下與太子殿下之間的感情深厚,但下官一直認爲,有些事情終究是無法避免的,七皇子殿下就算是顧念兄弟情誼,卻也不可逆勢而行,否則隻會害人害己罷了……下官的恩師也是這般看法!”
說了這麽一句話之後,王佑倫就向着七皇子朱和堅再行一禮,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朱和堅向着賈倫打了一個眼色,賈倫連忙是親自出了書房相送。
等到王佑倫與賈倫二人陸續離開書房之後,朱和堅的表情間滿是沉思之态。
再等到賈倫送走了王佑倫返回書房之後,朱和堅擡頭問道:“可有從他身上試探到了什麽?”
賈倫搖了搖頭,說道:“此人說話之間可謂是滴水不漏,短時間内無法探出他的底細,但他今日通報消息的做法,似乎不僅僅是因爲王保仁的示意,也是因爲他的獨自判斷。”
朱和堅點頭道:“王保仁如今還在南京,自然是不能做出決定,這應該是王佑倫心中認定了三哥今後不能成事,所以就跑到我這裏押寶投注了!
當年王保仁遠走南京之後,他的朋黨門人或是改換門庭、或是丢官免職,唯有這個王佑倫一直是屹立不倒,多次躲過了周尚景的打壓,手段心機皆是不俗,倒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這樣一個人才,隻是給王保仁當一個門生,實在是太屈才了!今後再探一探他的底細,若是沒有問題的話,倒是可以把他收爲己用,以緩解咱們目前的人才不足的困境!等我成爲了太子儲君之後,手下終究要有幾個能辦事的人才行!”
賈倫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之後,又問道:“對于王佑倫送來的這份情報,殿下你怎麽看?陛下他對于那幾位藩王可謂是深痛惡絕,若是真讓太子他抓住機會建立了功績,即使是陛下依然沒有扭轉心意,太子他也可以趁機挽回清流們的信心,說不定就會苟延殘喘一段時間,若是殿下你遲遲不能正式成爲儲君太子,就有遲則生變的危險,必須要早做準備才行!”
朱和堅則是冷笑道:“這件事情确實是一個威脅,但也未嘗不是一個機會!父皇他早就想要廢黜三哥了,但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這是爲何?就是因爲父皇他對三哥的打壓太狠了,屢次把三哥禁足于東宮,這固然是讓三哥的聲望大損,但也讓三哥一直都沒有機會做錯事情!
正所謂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這一次若是讓三哥他接手了詹善常與藩王們的案子,查案之際就必須要借用廠衛的力量!到時候,隻要是咱們稍稍動些手腳,就可以讓三哥他做出錯事、辦砸一切!到了那個時候,父皇就會進一步确認了三哥的無能,也就可以找到理由正式廢黜于他!然後,我也就可以正式走向台前了!”
賈倫思索了片刻後,心中很快就有了大緻計劃,問道:“殿下你是說,咱們在暗中推波助瀾、擴大這場風波,趁機讓太子他搞出一些冤假錯案出來?”
朱和堅輕輕點頭,說道:“記得趙俊臣當初對付三哥的時候,也曾用過這種手段,但手段不怕老,有用就行!”
賈倫馬上說道:“咱們在廠衛之中,也有不少自己人,我這就通知他們,讓他們早做準備,等到太子開始調查此案之後,就盡量參與進去。”
說完,見到朱和堅點頭認可之後,賈倫馬上就轉身再次離開了。
等到賈倫再次離開之後,朱和堅的表情間再次出現了沉思之态。
他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究竟是誰向都察院送去了那封舉報信?又是爲何目的?”
朱和堅隐隐察覺到,這個棋盤之上,下棋者并不僅僅隻是自己一人。
*
而就在朱和堅展開了自己的計劃之際,趙俊臣卻是派人向“趙黨”所有核心成員傳話,表示讓他們三天之後前往趙府,以探病的名義相聚議事。
“趙黨”衆人收到了趙俊臣的消息之後,紛紛是心中松了一口氣,知道趙俊臣馬上就要有下一步動作了。
然而,在“趙黨”衆人之中,唯有一人所收到的消息有些不同。
那個人就是詹善常。
趙俊臣傳給詹善常的消息,卻是要讓詹善常即刻趕到趙府議事,說是發生了緊要事情。
詹善常昨天才收到德慶皇帝的命令,要讓他查探趙俊臣的病情真假,詹善常原本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查探,如今收到了趙俊臣傳來的消息之後,頓時是認爲這是一次機會。
與此同時,趙俊臣說是發生了一件緊要事情的消息,也讓詹善常隐隐有些不安。
于是,詹善常不敢有任何怠慢,連忙是趕去了趙府。
當詹善常趕到趙府之際,時間已是傍晚時分,天色也是漸漸昏暗。
趙俊臣與詹善常的見面地點,卻是趙俊臣的卧室之中,既然是知道了詹善常已經成爲了德慶皇帝的眼線,所以趙俊臣與詹善常見面之際,就依然是裝作一副重病不起的模樣。
卻說,詹善常進入了趙俊臣的寝室之後,見到趙俊臣的重病模樣,頓時是大吃一驚。
按照詹善常的心中想法,一直是傾向于趙俊臣的病情隻是一種以退爲進的手段、一種麻痹各派系的僞裝,卻沒想到趙俊臣當真是病重不起了。
然而,還不等詹善常表達關切之意,就見到趙俊臣擡手止住了詹善常的話語,用一種虛弱且又焦切的語氣說道:“詹大人,大事不好了!顧全剛剛從都察院那邊傳來消息,稱是有人給都察院送去了一封密信,舉報了你與藩王們的暗中勾結之罪行,還詳細羅列了你這一年來爲藩王們篡改戶部圖冊的證據!”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之後,詹善常頓時是表情大變。
自從詹善常暗中投效了德慶皇帝之後,就向德慶皇帝坦白了許多“趙黨”機密,但他也分得清事情輕重,卻是完全沒有說過他爲藩王們篡改戶部圖冊的事情。
朝廷大員與藩王暗中勾結,這絕對是德慶皇帝的心中最大忌諱!一旦是這件事情被揭發出來,哪怕是詹善常已經暗中投效了德慶皇帝,德慶皇帝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于是,詹善常再也顧不得關心趙俊臣的身體,連忙是問道:“趙大人,這些事情當初全都是你吩咐我去辦的啊!你可一定要爲我做主啊!”
這般情況下,詹善常不敢指望德慶皇帝的寬宏大量,也隻能是繼續指望趙俊臣的出手庇護了。
趙俊臣輕輕點頭,似乎是早就想到了辦法,說道:“我自然會想辦法庇護于你,絕不會讓你承擔幹系!幸好是咱們提前收到了消息,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說起來,我曾多次向陛下表示過藩王們已經成爲了朝廷的蛀蟲,必須要想辦法解決,否則朝廷财政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徹底扭轉,但陛下他一直是有所顧忌,說是藩王之策乃是祖訓,朝廷不可毫無原因的削藩……
所以,這次的事情,咱們大可以說是戶部爲了收集藩王們兼并土地、欺壓百姓的罪行,所以才會刻意與藩王們配合!這樣吧,你現在就去趙府書房之中,寫一封認罪的奏疏,向陛下坦誠自己的罪行,但坦誠罪行之餘,也要爲自己辯解一下,就說這些事情全都是戶部爲了收集罪證的刻意爲之!
等你寫好了這封認罪奏疏之後,我就會連夜進宮求見陛下!趁着這件事情被揭開之前,先把你的罪行盡數洗幹淨!”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之後,詹善常頓時是覺得有理,連連點頭告謝之後,就在趙府下人的帶領之下,趕去了趙府的書房。
看着詹善常離去的背影,趙俊臣神态間的虛弱漸漸掩去,眼神中卻是閃過了一絲譏諷。
……
20/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