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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名身體消瘦、面容枯槁的中年漢子,表情間滿是頹喪與消沉之氣,就好似是一隻窮途末路、等待死亡的孤狼。
他身上穿着百戶武官服飾,混迹在衆多将士之間,就這樣安靜注視着趙俊臣親手爲将士們頒發賞銀與撫恤。
趙俊臣這一次親自頒發賞銀與撫恤,隻是針對戰兵新軍的下層武官與底層将士,但這名漢子顯然已是軍隊裏的中層武官,出現在這裏自然是惹人矚目,所以也就稍稍引起了趙俊臣的注意。
趙俊臣原本并不是特别在意,但趙俊臣的目光掃過此人之後,卻發現這名漢子隐隐有些眼熟,不由是認真多打量了幾眼。
這名漢子發現趙俊臣注視自己之後,卻是表情微變,馬上就轉身離開了。
就在這個時候,趙俊臣也終于回想起了這名漢子的身份來曆,不由是眉頭一皺,頓時是喝道:“你是張誠!給我站住!”
聽到趙俊臣的呼喝之後,這名漢子的身體微微一顫,終于是停下了腳步,也緩緩轉身面向趙俊臣,隻是低着頭不敢與趙俊臣對視。
另一邊,聽到趙俊臣的呼喝之後,一旁的牛輔德也注意到了這名漢子,見到這名漢子的模樣形象之後,不由是目瞪口呆,驚訝道:“他是張誠?怎麽可能!他爲何變成了這般模樣?”
當初,趙俊臣爲了徹底控制花馬池營的局勢,就殺掉了花馬池營前任總兵史松,接收了史松麾下的三千私兵,而張誠正是史松的私兵首領之一。
張誠乃是武舉人出身,可謂是熟讀兵法、文武雙全,乃是陝甘邊軍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再加上他投靠趙俊臣之後一向是辦事勤勉,所以也就深得趙俊臣的重視與信任。
再等到趙俊臣組建了戰兵新軍之後,張誠也很快就展現出了高人一等的能力,受到了新軍主将何漳的賞識,被任命爲戰兵新軍步軍第二營的主将,成爲了戰兵新軍的核心武官之一。
然而,張誠固然是能力不俗,但他的運氣卻是不佳。
戰兵新軍組建完畢之後,張誠奉命率領兩營步軍前往甘肅境内征讨那些擁兵自重、不服軍令的邊軍将領,但就在張誠率軍攻讨叛逆期間,蒙古聯軍突然攻入了陝甘境内,阻斷了張誠返回花馬池營的道路,所以張誠與他麾下兩營步軍隻能滞留在甘肅境内,無法參加後續戰事,一直等到渭水戰事結束之後才與趙俊臣的主力大軍彙合。
這樣一來,張誠及其麾下将士也就失去了殺敵立功的機會,自然是沒有資格領到軍功賞銀與戰傷撫恤。
如今,就在戰兵新軍的大部分将士們正因爲趙俊臣親手爲他們頒發賞銀與撫恤而異常激動的同時,張誠麾下的兩營步軍卻是至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兵操場内,隻是躲在營地裏抱怨老天不公、時運不濟。
趙俊臣對張誠的重視與欣賞并未改變,原本是打算再過幾日就要召見張誠安撫一番,并且趙俊臣今後還有收複河套的計劃,到時候自然會有大量機會彌補張誠的軍功損失。
但趙俊臣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般場合下突然見到張誠。
讓趙俊臣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隻不過是一段時間未見,張誠竟是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在趙俊臣的記憶之中,張誠的相貌俊朗、身材高壯,總是一副從容自信的表情,但如今的張誠卻是身材消瘦近乎皮包骨頭,面容枯槁灰敗不見血色,神情間更是失去了曾經的從容自信,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頹喪消沉。
張誠的變化是如此之大,也就難怪趙俊臣一開始沒有認出他的身份,也難怪牛輔德會感到不可思議。
确認了張誠的身份之後,趙俊臣快步走到張誠的面前,皺眉再次打量了張誠幾眼之後,沉聲問道:“渭水戰事結束之後,本欽差就收到了消息,得知你已經回來了,但這幾日一直都沒有見到你的身影,原以爲你是因爲錯失了立功機會而心懷怨氣,心中還有些奇怪,覺得你應該不是那種心胸狹隘之輩,但如今看你這般枯槁消瘦的模樣,就知道事情必然不會這般簡單!說吧,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怎麽搞成了這般樣子?是受傷了?還是生病了?又爲何要躲着本欽差?”
聽到趙俊臣的詢問之後,張誠垂着腦袋顫聲道:“卑職無用!卑職已是無顔見到欽差大人!卑職、卑職的情況,實在是難以啓齒!”
見到張誠的表現,趙俊臣的眉頭愈加緊皺,邁前一步走到張誠面前,稍稍壓低了聲音,語氣嚴厲的問道:“你是第一批追随本欽差的邊軍武官,是本欽差的嫡系中的嫡系,本欽差也一向看好你,你有什麽不可與本欽差說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說!”
張誠的表情愈加是羞愧與頹唐,低聲說道:“前些日子,卑職收到了消息,得知欽差大人您即将要在渭水南岸與蒙古聯軍進行決戰,于是就迫不及待的率領麾下兩營将士趕往渭水方向,但誰曾想因爲趕路太急的緣故,卑職的麾下坐騎竟是馬失前蹄,卑職從馬上跌落,又遭到了後續騎兵的馬蹄踐踏,竟是被踏斷了兩根肋骨……
……肋骨斷裂之後,其中一根斷骨更是劃傷了卑職的内髒,自那以後,不過是短短十餘日時間,卑職就已是變成了這般模樣,徹底變成了一個病秧子,身上就連三兩力氣也沒有,曾經的弓馬本領也徹底失去了,卑職的麾下将士也因爲卑職的突然受傷而延緩了行程,沒能趕上渭水決戰,錯失了立功機會……
……卑職喪失了一身武藝,愧對欽差大人的看重,也辜負麾下同袍們的信任,這般情況顯然已是不适合繼續留在軍中了,好在卑職家裏還算富裕,原本是打算這幾日稍稍養好身體就要悄然離去,但卑職聽說欽差大人您今日要在操兵場内爲所有立功将士頒發嘉獎之後,思及自己參軍數年以來一直是一事無成,所以就忍不住過來偷看幾眼,卻沒想到竟是馬上被欽差大人發現了!”
解釋之際,張誠的聲音顫抖,至始至終都不敢擡頭看趙俊臣一眼。
聽到張誠的解釋之後,趙俊臣也終于是明白了張誠的經曆與心情。
張誠的這般模樣,若是因爲戰場受傷,那也是值得誇耀的軍人宿命;若是因爲突發疾病,卻也能抱怨蒼天不公時運不濟;但張誠卻是運氣太差,全是因爲自己不小心跌落馬背,又被馬蹄蹋斷了肋骨傷到了肺部,最終不僅是連累了同袍們損失了軍功、辜負了趙俊臣的信任,就連自己也變成了渾身無力的病秧子,一身武藝盡數喪失,偏偏這一切都怪不得别人,隻能責怪自己無能。
所以,張誠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不僅是一腔雄心壯志付諸于流水,心中更是充滿了自責與絕望。
這般情況下,張誠無顔見到自己,想要脫離軍隊的想法,也就理所當然了。
想到這裏,趙俊臣不由是搖頭歎息,沒想到自己頗爲看重的張誠最終竟是落得這般下場,尚是毫無建樹就要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離開軍隊。
沉默片刻後,趙俊臣緩緩說道:“這也不能怪你,騎馬疾奔之際,即使是再好的騎手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發生意外,也許隻是道路上的一顆石子就會人仰馬翻……軍中醫生爲你診斷之後怎麽說?你的傷勢可會危及性命?可有恢複的希望?”
張誠的聲音愈加低沉,答道:“已經請軍醫診斷過了,内髒被肋骨劃傷了,幸好沒有碎骨殘留,如今肋骨已經複位,但内髒的傷勢卻已是無法治好,卑職如今不僅是失去了一身力氣,今後也必然是會體弱多病的情況,稍有操勞就會危及性命,所以必須要離開軍中了。”
趙俊臣沉默片刻後,突然說道:“你暫且不要離開軍中,這幾日會有一位當世名醫趕來花馬池營,有他出手爲你醫治的話,即使是不能讓你徹底恢複,但也應該可以爲你消除一些隐患!你是武舉人出身,又有掌兵經驗,熟讀兵書、文武雙全,即不缺文人的見識智慧,也不缺武人的果敢堅毅,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也一直都很欣賞你的才幹,就這樣讓你離開軍中、從此默默無聞一生,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說到這裏,趙俊臣沉吟片刻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終于有了決定,說道:“這樣吧,你可以離開邊軍,但今後依然爲我辦事,我今後會把你帶到京城,給你一個獨當一面、證明自己的機會!”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張誠頓時是眼睛一亮,恢複了些許精神。
他也是一個有雄心的人,若是趙俊臣所說的那位名醫确實可以爲他消除身體隐患的話,他自然是願意繼續爲趙俊臣效力!
見到張誠的精神稍有振奮之後,趙俊臣輕輕點頭,又說道:“也不僅僅隻是你一人,在軍中的衆多傷兵之中,有些人是斷了手、有些人是坡了腳,今後再也不能持刀弄槍,皆是不适合繼續當兵了,卻也不影響日常生活,他們必然是與你一樣産生了離開邊軍自謀生路的心思,你這幾日要多加留心一下,代我詢問一下他們的想法,若是他們願意繼續爲我效力的話,你就把他們聚攏組織起來,今後随我一同回京,等我返回京城之後,會給他們所有人都安排一個足以讓他們今生無憂的差事!”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之後,張誠的精神又是一振,終于是不見此前的消沉模樣,激動說道:“欽差大人慈悲,依然還挂念着軍中的那些傷殘同袍,卑職在這裏替全體傷兵們叩謝欽差大人的大恩大德!”
說完,張誠就要跪下向趙俊臣行大禮,但他剛剛彎腰屈膝就被趙俊臣扶住了。
趙俊臣溫聲說道:“你的病情未愈,就不要折騰了!”
張誠也不勉強,隻是肅容道:“卑職這一次絕不會再辜負欽差大人的信任!”
說完,張誠向着趙俊臣躬身一禮,然後就轉身離去了。
看着張誠的背影,趙俊臣嘴角閃過了一絲笑意。
實際上,趙俊臣的這般決定看似是一心爲了軍中傷兵們考慮,但趙俊臣本人的獲利隻會更多。
随着陝甘戰事的塵埃落定,趙俊臣收獲了大量的軍功與聲望,可以預見的是趙俊臣的權勢影響在今後一段時間内必然會迎來飛漲。
對于趙俊臣而言,如今最大的短闆就是底蘊不足,手底下缺乏足夠多的忠心下屬。
趙俊臣如今有太多不爲人知的隐秘計劃需要推進,難免是攤子鋪的太大,負責滲透軍隊的聚寶商行、負責控制徽商的聯合船行、負責收集情報的同濟廟、負責操控輿論的評書行會、以及用來安置難民們的各地田産,這些事情皆是涉及機密,卻又皆是需要大量人手負責處理一些瑣碎之事。
此前,趙俊臣爲了推進自己的諸多計劃,大多數時候隻能從趙府與“悅容坊”之中抽調人手,如今早已經後繼無力、捉襟見肘。
如今,若是能從戰兵新軍的傷兵之中帶走一批人手的話,正好是解決了趙俊臣的燃眉之急。
這些傷兵大都是傷了手腳,并不妨礙他們今後爲趙俊臣繼續做事。
最重要的是,經過趙俊臣多次收買軍心之後,這些人已是絕對忠心于趙俊臣,趙俊臣可以放心把一些機密事宜交給他們去辦!
趙俊臣并不需要他們有多麽聰明,也不會要求他們去負責太過重要的事情,隻需要他們忠心耿耿的完成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任務就足夠了!
像是聯合船行,就需要安排大量人力監視商船上的貨品動向;趙俊臣這段時間所積累的大量田地也皆是需要大量人手組織難民耕種,聚寶商行也需要大量夥計,同濟廟收集情報之際更是需要大量忠心可靠的人力。
對于趙俊臣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忠心”二字。
經驗見識可以慢慢培養,聰明智慧可以慢慢挑選,但“忠心”二字卻是最爲難得!
在這個世上,聰明人随處可見,尤其是廟堂裏的那些官員們,一個個皆是聰明過頭了,但忠心之輩卻是少之又少,說是最世界上難得的資源也不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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