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欽差大人您該不會打算就這樣放過方振山吧?”
毛家棟忍不住開口問道。
聽到毛家棟的詢問之後,趙俊臣依舊是面現沉吟、遲遲沒有表态。
然而,趙俊臣剛才所表現出來的震怒與殺氣,卻是在沉吟之間越來越淡了。
見到趙俊臣的這般表現,毛家棟不由是表情一變。
經過了鎮甯衛城的戰事之後,毛家棟與何漳的關系愈加緊密,兩人對于方振山的态度也是觀點一緻。
這一戰,毛家棟的麾下騎兵可謂是死傷慘重,皆是毛家棟親手操練出來的精兵,其中還有幾位武官與毛家棟有着過命的交情,這些人的戰死可以說全都是因爲方振山的貪功冒進的緣故,所以毛家棟心中也是恨透了方振山,急切盼望趙俊臣可以嚴懲方振山,最好是把方振山罷官免職、定罪斬首!
然而,毛家棟看到趙俊臣此時愈加冷靜的表情之後,就知道趙俊臣此時必然是另有想法,而且趙俊臣的想法恐怕是與自己截然不同!
另一邊,趙俊臣沉吟良久之後,卻是輕輕歎息一聲,擡頭向毛家棟吩咐道:“對于方振山究竟要如何處置……我心中有些顧慮,一時間也拿不準主意!這樣吧,你派人把何漳與方振山二人尋來見我,在召集所有文武官員議事之前,我想要親自詢問他們二位當事人的想法!”
趙俊臣表面上說是想要親自詢問何漳與方振山的想法,但毛家棟也算是趙俊臣的親信了,這些日子的相處也讓他漸漸摸清了趙俊臣的一些習性,隻看趙俊臣如今已經恢複平靜的眼神、波瀾不驚的表情,就知道趙俊臣必然是已經有了決定,所謂“親自詢問”不過是正式宣布決定之前的内部通氣罷了。
考慮到趙俊臣這一次也許是想要放過方振山一馬,毛家棟的心中難免是有些不滿,但他畢竟是趙俊臣這段時間以來重點培養的軍中親信,也知道趙俊臣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做出某項決定,若是趙俊臣真想要放過方振山一馬,也必然有切實的理由。
所以,毛家棟稍稍猶豫了片刻之後,最終也沒有質疑趙俊臣的決定,隻是轉身離開帥帳前去召喚何漳與方振山二人了。
等到毛家棟離開帥帳之後,趙俊臣輕輕搖頭,表情間也有一些無奈。
然後,趙俊臣緩緩閉上了雙眼,抓緊時間養神暫歇。
接下來,耗神耗力的事情還有許多,留給趙俊臣休息的機會依然很少。
*
大約一刻鍾之後,毛家棟領着何漳與方振山二人進入了帥帳之中。
當兩人邁步走入帥帳之際,何漳依然是一副面無表情的嚴肅模樣,而方振山則是表情間隐隐有些惶恐,完全見不到他曾經刻意保持的儒将作派。
“卑職何漳(方振山)前來聽命,見過欽差大人!”
兩人行禮之際,閉目養神的趙俊臣緩緩睜開了雙眼,卻見到何漳此時隻是抱拳彎腰、向自己行了一個普通的軍禮,而方振山則是雙膝下跪、态度卑微的俯首在自己面前。
不過,方振山顯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下跪叩首之際刻意将雙手擺放在了顯眼之處,讓趙俊臣能夠見到他雙手上的燒傷痕迹——這些燒傷痕迹乃是方振山在雲巒山上救援趙俊臣的時候所留下的。
見到這一幕之後,趙俊臣的表情依舊平靜,隻是向着何漳輕輕點頭,說道:“何老将軍不必多禮,你這些日子連續作戰也是幸苦了……大力,爲何老将軍搬張凳子落座。”
聽到趙俊臣的吩咐之後,趙大力連忙搬來了一張凳子放在何漳的身後,何漳認爲自己是趙俊臣的鐵杆親信,此時也沒有客氣推辭,道謝之後就直接坐下了。
與此同時,趙俊臣卻是完全沒有理會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方振山,就這麽任由方振山一直跪着。
趙俊臣的這般态度,可謂是親疏有别,也讓何漳心中頗是滿意,還以爲趙俊臣很快就要嚴懲方振山,頗是有些期待。
另一邊,方振山則是愈加的态度卑微了,一顆腦袋愈加緊緊貼在地上。
趙俊臣的眼角餘光掃了方振山一眼之後,緩緩說道:“鎮甯衛城戰事的始末經過,毛百戶已經向我詳細禀報了……若是毛百戶的說法沒有偏頗之處的話,我軍此戰在鎮甯衛城的慘重死傷,全是因爲固原總兵方振山你貪功冒進、違背軍令的緣故!最終不僅是鎮甯衛城的戰事險些失利,還因此而嚴重影響了小川河的戰事,使得小川河北岸的軍隊無法及時支援南岸,也讓小川河南岸戰場的前線将士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慘重傷亡……方總兵,對于毛百戶的說法,你可有什麽想辯解的?”
聽到趙俊臣的質問之後,方振山終于擡起了腦袋,竟然是雙眼含淚、滿臉悲色,語帶哭音的說道:“欽差大人,卑職沒有任何可以申辯的!這次的戰事,因爲卑職的指揮失誤、思慮不周,死傷了無數的邊軍兒郎,甚至還一度害得欽差大人陷入險境,這全都是卑職的過失,卑職對不起前線将士們、對不起朝廷與陛下、對不起欽差大人,說是死不足惜也不爲過!卑職不敢申辯,也是辨無可辯,隻求欽差大人您可以重懲卑職,以告慰那些戰死沙場的在天之靈!”
說完,方振山還用他那布滿燒傷的雙手抹了抹眼角的悲苦淚水,一副自責至極的模樣!
然而,聽到方振山的認罪表态之後,何漳卻是勃然大怒!
何漳固然是性格耿直,但他絕不是傻子,對于官場上的各種貓膩也并不是完全不懂!
方振山這一次的罪責明明是“私違軍令、貪功冒進”,若是按照這般罪行的話,再考慮到方振山所造成的嚴重損失,就算是趙俊臣下令把他當衆斬首也沒有任何人敢提出異議!
然而,在方振山的認罪表态之中,卻是玩弄了文字遊戲,将自己的罪行說成了“思慮不周、指揮失誤”,這兩種罪責完全不是一個級别的事情。
于是,何漳馬上就站起身指着方振山的鼻子破口大罵道:“方振山,如今當着欽差大人面前,你竟然還敢狡辯!你的罪責又豈隻是指揮失誤?本将與你同事多年,哪裏還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就是私心作祟,想要全攬軍功,最終就是因爲你的貪功冒進,害死了多少将士?這些将士全都是邊軍之中精挑細選的精銳,損失了他們之後會對欽差大人的滅蒙大業造成多大的影響?又會對陝甘邊防大計造成多大的影響?事情到了這一步,你若是還有一絲良心,就應該以死謝罪!”
對于何漳的憤怒指責,方振山并未理會,隻是雙眼淚水直流,可憐兮兮的看着趙俊臣。
事實上,何漳當初還在固原軍鎮任職的時候,就曾經多次當面怒斥過方振山的許多做法,而方振山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絕不會與何漳當衆争執,隻是事後再行報複刁難之事!
從某方面而言,何漳的态度從來都無法影響到方振山,反倒是何漳的情緒經常會受到方振山的影響,這也是何漳這些年來會被方振山死死壓制的主要原因。
見到方振山的這般表現,何漳愈加憤慨,但也知道方振山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斥責,于是就轉身向着趙俊臣大聲說道:“欽差大人,依照您最開始所制定的計劃,此戰本應該是我軍的完勝,但因爲方振山的貪功違令,最終隻是慘勝險勝的局面,我軍對蒙古聯軍的兵力優勢也是大爲削弱,這全都是方振山的責任,還望欽差大人嚴懲方振山、以儆效尤!”
趙俊臣冷眼看着方振山與何漳的表現,卻是突然轉移了話題,問道:“何老将軍,我軍的損傷情況可有統計出來?戰果又是如何?”
見到趙俊臣的轉移話題,何漳不由一愣。
不過,此戰的戰損與戰果也是極爲重要的事情,何漳不敢怠慢,連忙答道:“啓禀欽差大人,在鎮甯衛城與小川河的兩場戰事之中,我軍總計出動兵力五萬七千餘人,其中鎮甯衛城的戰事出動兵力約有兩萬餘人,小川河戰事參與兵力約有三萬五千餘人;而敵方蒙古軍的兵力約有兩萬五千餘人,其中鎮甯衛城戰場的兵力約有萬人,小川河戰場的兵力約有一萬五千人……最終,我軍近乎全殲了兩支蒙古軍,蒙古聯軍的大将古根戰死于小川河北岸,還有兩名頭目雅思達與阿木爾被擒,另有一名頭目蘇合趁亂而逃,總計斬首一萬五千餘,俘虜七千餘,僅有一千五百餘蒙古騎兵僥幸逃走,逃走的蒙古騎兵大都是諸察合台騎兵……”
說到這裏,何漳的表情間顯出悲色,又說道:“然而,我軍在此戰之中同樣是損傷慘重!鎮甯衛城的戰事之中,卑職的麾下将士在守城期間損傷千餘,後續的戰事又有五百餘人的損傷,方振山的麾下軍隊遭到蒙古人算計之後更是前後損失了七千餘人,小川河北岸的我軍将士也兩千餘人的死傷,至于小川河南岸的前線将士最是損傷慘重,傷亡兵力高達萬餘人……經過統計之後,我軍在此戰之中傷亡兵力總計有兩萬一千餘人,此外還有三千餘人受了重傷,如今可用兵力隻剩下了三萬兩千人!”
說到這裏,何漳再次轉頭狠狠瞪了方振山一眼,而方振山這一次依然是垂首不語。
另一邊,趙俊臣同樣是面現沉重。
趙俊臣也猜到了己軍這一次必然是損傷慘重,但聽到确切數字之後,依然是覺得觸目驚心!
不過,再是如何觸目驚心的數字,也依然隻是一串數字罷了,并不會影響趙俊臣的最終決定。
隻見趙俊臣沉默片刻後,突然歎息一聲,說道:“方總兵固然是有大錯,但我軍的傷亡這般慘重,這般情況下我反倒是不方便重懲方總兵了!”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一旁的毛家棟已經提前有了猜測,此時隻是沉默不語,方振山身體輕輕一顫之後,卻是忍不住面現喜色,但也同樣沒有急着說話。
至于何漳則是瞪大眼睛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趙俊臣,疲憊蒼老的臉龐上滿是驚怒,大聲問道:“欽差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方振山的罪責如此之重,您難道還要放過他不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