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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大軍移至雲巒山以南十裏處的地方駐軍置營。
此前,趙俊臣所講的“身體不适、急需休息”并非隻是純粹的謊言與托詞,經過了小川河戰事的跌宕起伏之後,趙俊臣的身心狀況已經嚴重透支,尤其是見到蒙古軍潰敗之後,趙俊臣的緊繃心弦終于松懈的那一刻,就好似所有的精力體力都在一瞬間被憑空抽光了。
事實上,趙俊臣此前被方振山攙扶着離開雲巒山的事情,也并不隻是方振山的刻意讨好——趙俊臣當時确實是身體沒有一絲力氣了。
卻說,趙俊臣被毛家棟攙扶着進入帥帳之後,連最基本的清洗儀容都顧不上,就癱軟在座椅上,閉目養神了許久。
另一旁,毛家棟則是垂手而立,靜靜注視着趙俊臣的憔悴面容,眼神中滿是擔憂。
攙扶趙俊臣的時候,毛家棟能夠切實感受到趙俊臣身體的虛弱無力,他也親眼見證了趙俊臣這些日子以來的幸苦操勞,心中很清楚趙俊臣的身體狀況如今恐怕已經到達極限了。
毛家棟是趙俊臣的軍中親信,也明白趙俊臣目前對于陝甘三邊的意義,他自然是不希望趙俊臣有事。
過了良久之後,趙俊臣終于是緩緩睜開了雙眼。
一旁,早已經等候多時的趙大力連忙遞給了趙俊臣一杯溫水以及一塊濕巾。
趙俊臣先是伸手接過溫水一飲而盡,然後則是拿過濕巾擦拭面龐,遍布灰塵與血迹的面龐也總算是稍稍幹淨了一些。
隻不過,面龐幹淨了一些之後,面色蒼白的憔悴模樣也就愈加明顯了。
“欽差大人這段日子以來實在是太幸苦了,一定要注意身體!”見到趙俊臣的枯槁形象之後,毛家棟滿是表情嚴肅的勸谏道:“欽差大人您如今已是西北邊防的主心骨,陝甘三邊的文武官員、将士百姓們全都指望着您呢,若是您的身體垮了不能主持軍政,恐怕整個陝甘三邊都會徹底亂套……卑職聽說,這一次您爲了減輕小川河南岸戰場的壓力,甚至還親自現身戰場誘敵,以金貴之軀而自陷險地,此舉太過冒險了,今後絕不可再行。”
趙俊臣輕輕搖頭,說道:“自從開戰以來,誰又比誰輕松?你與何老将軍這段時間在蒙古大軍的圍攻下堅守鎮甯衛城難道就不幸苦了?更何況,目前局勢之下,我又哪有休息的機會?……至于這一次的以身犯險,也隻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若不是北岸援兵遲遲無法趕到,我也不會冒險親自現身于戰場上……”
說到這裏,趙俊臣擡眼向着毛家棟看去,蒼白的面龐上眼神依舊犀利,問道:“現在還是談正事吧!方總兵、何老将軍與你三人突然趕到了小川河戰場,還與北岸伏兵一同行動,恐怕是因爲鎮甯衛城的戰事出現變故了吧?小川河北岸的伏兵遲遲不能趕到南岸支援,恐怕也是因爲這場變故的原因吧?說一說吧,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聽到趙俊臣的詢問之後,毛家棟沉聲解釋道:“正如欽差大人所料,鎮甯衛城的戰事确實是出現了一些變故,而這些變故全都是因爲固原總兵方振山的私心作祟、壞了大局!”
趙俊臣眉頭一皺,追問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詳細講來。”
毛家棟說道:“要知道,欽差大人您對鎮甯衛城的戰事早有安排,按照您事前制定的計劃,方總兵率兵抵達鎮甯衛城附近之後,就應該是首先與守城的何老将軍暗中取得聯系,兩軍裏應外合、一同行動,最好是趁着蒙古軍猝不及防的時候一舉重創他們,但若是對方提前收到消息有了防備,方總兵與何老将軍的主要任務就是拖住他們,等到欽差大人您結束了小川河戰事之後趕到鎮甯衛城支援,我軍的兵力優勢也就徹底鞏固,自然是可以輕易擊潰鎮甯衛城附近的這支蒙古軍。”
見趙俊臣點頭表示認同之後,毛家棟又說道:“然而,方總兵與何老将軍原本就有嫌隙舊怨,恐怕也是眼紅何老将軍這段時間以來的軍功顯赫,不願意被何老将軍壓下一頭,竟是罔顧了欽差大人您所制定的計劃,意圖要獨攬全功,完全沒有與何老将軍配合行動的意思,當他率軍抵達鎮甯衛城附近之後,并沒有提前通知何老将軍,就直接突襲了蒙古軍的大營……
……隻可惜,蒙古軍已經提前知曉了方總兵率軍來襲的消息,早就有了準備,看似毫無防備的大營實際上是早有預謀的陷阱,反倒是打了方總兵一個猝手不及,還險些把方總兵的麾下軍隊一舉擊潰,也幸虧是欽差大人您把一部分戰兵新軍的精銳交給了方總兵,因爲他們的悍勇表現,方總兵的麾下軍隊總算是穩住了陣腳……
……與此同時,因爲何老将軍事前并不知道方總兵會獨自突襲蒙古軍大營的事情,并沒有多少準備,卻也被蒙古軍堵在鎮甯衛城内遲遲無法支援方總兵,許多抵禦蒙古軍攻城的措施反倒是成爲了出城支援的阻礙……當時的情況極爲兇險,也幸虧是這支蒙古軍僅有萬人左右的規模,否則我軍說不定就要遭到一場大敗了……
……苦戰半日之後,付出了極大的傷亡代價,方總兵總算是率軍突圍了,而蒙古軍見到事不可違之後,也是極爲果斷,很快就撤出了戰場,意圖退回階州城與蒙古軍的主力彙合,而方總兵與何老将軍二人也總算是趁機彙合了……
……當時,不論是何老将軍還是方總兵,都不願意就這麽任由蒙古軍從容離去,尤其是方總兵還吃了一個大虧,所以兩軍彙合之後就開始了對蒙古軍的追擊,但蒙古軍向來是以騎兵稱雄,想要追擊他們又談何容易?将士們的追擊不僅是沒有收獲太大的戰果,反倒是因爲蒙古軍的反擊又出現了許多損傷……
……最終,這支蒙古軍退到了小川河北岸……當時,北岸伏兵已經剿滅了小川河戰場上蒙古軍的斷後兵力,正打算趕去南岸戰場支援,卻是正好堵住了這支蒙古軍的退路,兩軍皆是沒有任何準備就碰面了,自然是引發了一場混戰,這場混戰也爲方總兵與何老将軍争取到了許多時間,兩位将軍趕到小川河北岸之後,就與北岸伏兵一同殲滅了這支蒙古軍……但也正因爲這樣,小川河北岸的伏兵遲遲不能脫身,也無法及時支援南岸戰場,造成了南岸戰場的困境,最終還害得欽差大人您不得不親自犯險以身誘敵……”
聽完了毛家棟的解釋之後,趙俊臣輕輕歎息一聲,滿臉都是無奈與苦笑。
這樣看來,趙俊臣對于小川河戰場的安排并沒有任何問題。
隻可惜,戰場之事總是變幻萬千,任誰也無法事先猜到鎮甯衛城戰場上的蒙古軍會出現在小川河北岸,最終也就引起了一系列的變故,讓趙俊臣的許多看似正确的安排都變爲了敗筆!
經過了小川河戰事之後,趙俊臣原本還覺得自己這次插手軍務是外行指揮内行的錯誤表現,應該把戰事安排全權交給軍中将領們負責,但固原總兵方振山倒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内行,趙俊臣這一次也是把鎮甯衛城的戰事全權交由他來負責,然而最終成果卻依然是讓人無奈。
“說根到底,還是軍中的可靠将領太少了,數來數去也隻有寥寥幾人可用,我親自指揮戰事是逼不得已,重用有私心的方振山也是逼不得已,但最終也隻能惡果自嘗了……”
暗思之際,趙俊臣苦笑搖頭之後,表情卻是愈加嚴肅,再次向毛家棟問道:“這麽說,我軍在鎮甯衛城的戰場上損傷很嚴重?”
毛家棟表情沉重,點頭道:“這段時間以來,何老将軍與卑職二人在蒙古軍的日夜強攻之下苦守鎮甯衛城,麾下的三千兵馬就已經折損了三成有餘,而方總兵落入蒙古軍的陷阱之後,更是在短時間内死傷了五千餘将士……再加上後續的種種損傷,兩軍的死傷總計已有萬餘之多……也幸虧是因爲這支蒙古軍被擋在了小川河北岸,最終也是一舉剿滅了他們,若是讓他們成功逃走了,這一戰就是我軍的一場大敗了!”
“竟有萬餘兵力的損失嗎?”趙俊臣喃喃自語之際,表情頗是陰沉,眼神間隐隐還有一絲殺氣。
這一次,趙俊臣率軍進入鞏昌府,麾下兵力總計約有五萬五千餘,但如今已是在鎮甯衛城的戰場上損失了上萬兵馬,小川河戰場的死傷情況恐怕也有上萬之多,卻是已經折損了總計超過三分之一的兵力!
這般死傷比例,可謂是慘重至極!
當然,蒙古聯軍的死傷情況隻會比明軍更加慘重!
經過小川河與鎮甯衛城的兩場戰事,明軍一舉剿滅了蒙古聯軍的兩支分兵,總計也有兩萬五千人馬之多,這般兵力已經是蒙古聯軍總兵力的近半規模了!
再加上蒙古聯軍的主力這段時間以來強攻階州城同樣是損傷不少,蒙古聯軍的殘餘兵力已經無法對大明疆域造成太大威脅了!
從這方面而言,明軍并未吃虧,反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不過,賬不能這樣算,明明是可以用更少的代價收獲更大的戰果,最終卻是變成了如今的慘勝局面,蒙古聯軍的殘餘兵力固然是威脅大減,但明軍也同樣是元氣大傷,兵力愈加的捉襟見肘,這一切全都是因爲方振山的私心作祟!
所以,得知了鎮甯衛城戰事的始末之後,趙俊臣自然是心中大怒,恨不得親手砍了方振山的腦袋!
隻不過,心中惱怒之餘,趙俊臣依然保持着冷靜,卻是沉吟之間遲遲沒有表态,似乎是有些猶豫。
見到趙俊臣的這般表現,毛家棟隐約間看出了一些端倪,不由是遲疑着問道:“欽差大人明鑒,不論是鎮甯衛城還是小川河,兩處戰場若不是因爲方振山的私心作祟與指揮失誤,将士們也不會這樣的死傷慘重……欽差大人您……該不會是想要放過方振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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