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溫阮,一個垂垂老矣的太子太師,常年養病在家,早已是行将就木,心機手段皆是遠遠不如周尚景,明争暗鬥之間屢戰屢敗!
這樣一個人,他對太子一黨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答案是,無與倫比,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爲何?
朱和堉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儲君,這意味着,一旦等到德慶皇帝殡天,那他就是名正言順的繼位皇帝,沒有人可以阻止!
但前提是,在這期間,朱和堉不能犯太多的錯誤。
而肖溫阮的存在,其最大的作用,正是最大程度的減少了朱和堉犯錯的可能!
太子朱和堉,是肖溫阮一手培養出來的,朱和堉對肖溫阮感情極深,又極其敬重,所以,在這個世上,也唯有肖溫阮,才可以阻止太子朱和堉去做那些“勇敢且又正确的傻事”!
那麽,沒有了肖溫阮之後呢?
誰來阻止朱和堉沖突德慶皇帝?
誰來阻止朱和堉樹敵百官?
誰來阻止朱和堉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傻事”?
沒有任何人可以!
而對于這一切,老謀深算眼光老辣的周尚景,自是比任何人都看的清楚。
所以,周尚景才會下定決心,一改從前的作風,步步緊逼,最終用假金丹害死了肖溫阮!
雖然,周尚景一向敬重肖溫阮的品行爲人,但廟堂之間的派系立場、權力鬥争,卻是與敬重與否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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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溫阮薨了的消息,朝中幾大勢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黃有容、沈常茂這兩人。自是驚喜異常,彈冠相慶。
但親自策劃了這一切的周尚景,卻是有些黯然神傷。
周尚景是在自己府中的書房裏得到消息的。
得到消息之後,周尚景蒼老的臉龐上,露出了些許落寞的樣子,緩緩坐靠在太師椅上,喃喃問道:“肖溫阮……他真的薨了?”
前來禀報消息的順天府尹薛桂,卻是有些高興,連連點頭道:“回首輔大人。下官反複确認過了,消息千真萬确!”
周尚景沉默片刻後,輕輕一聲歎息,雙眼微閉,帶着些許遺憾傷感,輕聲自語說道:“我并非完人,做一個完人太累了,但我卻敬佩那些完人,可惜這世上完人不多,自今日起卻又少了一個……作孽啊。”
聽周尚景這麽說。薛桂不由一愣,在他的印象裏,周尚景城府深沉。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平日裏言語不多,從不肯透露心中的情緒,也因此而讓人更加敬畏。
但今日的周尚景,卻是有些反常。
因爲猜不透周尚景的心思,薛桂隻能小心翼翼的奉承道:“首輔大人您人品貴重,多年來又爲朝廷爲天下,盡心盡力。沒有首輔大人您,這大明江山還不知要亂成什麽樣子,當是有功于社稷,遺澤于百年,這麽說卻是過謙了。”
周尚景不喜奉承,但此時卻沒有生氣,隻是自嘲一笑,顯露出些許疲憊。幽幽道:“百年之後,世人評價于我,能做到功過相抵,就算不錯了,哪來的遺澤百年。”
說到這裏。周尚景站起身來,吩咐道:“磨墨、鋪紙。老夫要親自爲他寫一副挽聯。”
此時。書房之中,除了周尚景與薛桂之外,再無他人。
而薛桂也沒有招呼其他人,快步來到周尚景的書桌旁,小心翼翼的爲周尚景磨墨鋪紙,做着下人的活計,卻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隻覺得自己與周尚景親近了不少。
一切準備就緒後,周尚景執筆,沉吟片刻,卻書寫出了如下文字:
“附公者或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鞠躬盡瘁,歸魂送面如生;”
“廟堂倚之爲國士,草野聞之欽偉節,憂國如家,今爲天下惜公。”
将手中狼毫放在一旁,周尚景看着自己寫下的挽聯,淡聲問道:“你說,老夫這幅挽聯寫的如何?”
薛桂面色怪異,卻是不知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麽。
周尚景這幅挽聯,竟是把自己給罵了,一時間讓他說好也不是,說壞也不行。
還好,薛桂總算有些急智,發現了這幅挽聯的異常,卻是不着聲色的錯開話題,答道:“下官才疏學淺,卻也沒資格評論首輔大人您的作品,隻是覺得,大人您寫的這幅挽聯,所用的手法筆迹,似乎與平日不同。”
見薛桂岔開話題,周尚景也不在意,隻是輕輕一笑,然後淡聲說道:“若是用我慣用的筆迹去寫這幅挽聯,必是會被人認出來,到時候隻會被肖府中人撕了丢掉,所以這才變了筆迹。”
說到這裏,周尚景向薛桂吩咐道:“把這幅挽聯裱起來,派人送到肖府,别透露我的名字,就說是故人相贈就是。”
薛桂連忙稱是,見周尚景再也沒有其他吩咐,就小心翼翼的捧着挽聯離去了。
待書房中再無他人,周尚景又緩緩坐回自己的太師椅上,看着窗外夜色漸顯,悠悠一聲歎息:“命運弄人,你我這輩子是敵非友,亦是我虧欠于你,若是當真有來世輪回,希望你我能成爲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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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臣如今在京中的情報網逐漸完善,又有了西廠權勢,也很快就得到了肖溫阮過世的消息。
得到這番消息時,趙俊臣剛剛來到了紫禁城外,正打算進宮求見德慶皇帝。
揮手讓禀報消息的西廠番子離開,趙俊臣亦是悠悠一聲歎息。
與周尚景不同,趙俊臣是在爲太子朱和堉惋惜。
說起來,趙俊臣對于朱和堉的看法。倒是和周尚景對于肖溫阮的看法相似,心中敬佩,卻又不得不敵對。
“太子心性剛直,爲人倔強,行事之間,又一向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這些年來若不是有肖溫阮約束提點,怕早已是被‘南牆’撞得頭破血流了,如今肖溫阮過世。太子日後怕是……”
站在紫禁城外,趙俊臣擡頭看着那雄偉大氣的午門,似乎是在與許慶彥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說完之後,又是一聲歎息。
一旁的許慶彥,卻是不了解此時趙俊臣心中的思緒,隻是有些幸災樂禍的補充道:“少爺說的有理,沒了肖溫阮那個老家夥的約束提點,這太子日後。怕就不是被‘南牆’撞的頭破血流這麽簡單了,說不定,還會腦漿橫飛呢。”
趙俊臣輕輕一笑。舉步向着午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向許慶彥問道:“慶彥,你可還記得,當初趙山才打算去投靠太子的時候,我爲何沒有阻止挽留?”
許慶彥想了想後,遲疑的說道:“少爺你當時好像是說,這個趙山才固然才華橫溢。還得到了帝王心術的傳承,但若是投靠了太子,對太子而言卻不一定是好事。”
趙俊臣點了點頭,又問道:“你知道這是爲什麽嗎?”
許慶彥搖了搖頭,說道:“少爺你沒說,我自然也想不到。”
趙俊臣輕輕一笑,笑容中蘊含的情緒卻頗爲複雜,淡聲解釋道:“太子身邊。多是隻知道倫理道德的清流迂儒,即使有右督察禦史呂純孝、禮部侍郎鮑文傑、文華殿大學士程遠道等人,但也皆隻是一面之才,許多事情,太子他想不到。想到了也争不到,争到了也做不到。但有了趙山才之後。卻是不同,許多事情,太子就都可以想到、争到、做到了。”
許慶彥卻不懂,疑惑道:“太子想到争到做到了,卻又能如何?”
趙俊臣沉默片刻後,說道:“無知則無憂,多做則多錯,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想到了,争到了,做到了,卻不一定就是好的。但太子他……卻未必會明白這個道理。”
許慶彥微微一愣,接着卻是若有所思。
說話間,兩人已是來到了午門外。
值班的太監與侍衛們認出了趙俊臣,不敢怠慢,連忙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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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慶皇帝是在養心殿召見的趙俊臣。
得到召見之後,趙俊臣神色嚴肅的快步走入養心殿内,然後行禮道:“臣趙俊臣,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日裏見慣了趙俊臣對自己的溜須拍馬持寵而驕,如今見到趙俊臣少有的神色肅穆,德慶皇帝微微一愣後,亦是明白了趙俊臣将要禀報的事情必是非同小可。
所以,德慶皇帝的神情也是跟着一肅,擡手道:“愛卿起身吧,這個時候急沖沖的來求見朕,可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趙俊臣神色變得更加嚴肅,沉聲道:“若不是大事,臣也不敢在這個時間打擾陛下,實在是京中出了大事。”
德慶皇帝眉頭一皺,說道:“細細說于朕聽,究竟什麽事。”
趙俊臣也不耽擱,将山東菏澤難民因爲南巡籌備的事情上京告狀、三法司先後拒絕受理案件、以及由此而在京中引發的種種流言,一一向德慶皇帝禀報了。
德慶皇帝何等的帝王心術?自是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後續影響,卻是面沉似水。
“你是說……”德慶皇帝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麽:“由此而引發的種種流言蜚語,竟是在短短不到一日的時間,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趙俊臣點頭,說道:“是啊,陛下,臣也覺得不可思議,京城多大的地方?多少的人口?每天發生多少大事小事?這流言傳播未免也太快了,事情怕是沒那麽簡單啊。”
趙俊臣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爲了在德慶皇帝面前摘脫自己的幹系,避免德慶皇帝懷疑自己,所以說話之間,完全是一副站在德慶皇帝立場考慮的樣子。
德慶皇帝冷笑一聲後。說道:“這事情自然沒那麽簡單,定是有人借着機會給太子抹黑了,流言傳播的那麽快,也定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說到這裏,德慶皇帝神色間閃過肅殺之色,下令道:“愛卿,你傳我旨意,馬上派出所有西廠番子,聯合東廠、錦衣衛、順天府衙門。巡查京城,全力平息影響,限制流言傳播。但有遇到傳播流言的人,馬上抓捕起來,嚴加審問!朕倒要看看,這背後主使之人,究竟是誰!”
趙俊臣躬身行了一禮後,沉聲道:“陛下,臣已是這麽安排了,除了東廠不受臣指令之外。錦衣衛、順天府衙門,已是和西廠番子們在行動了。”
德慶皇帝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趙俊臣竟會幫着太子擦屁股。上下打量了趙俊臣幾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點了點頭,隻是說道:“你做的對,不枉朕對你的看重。”
說到這裏,德慶皇帝突然哼了一聲,又說道:“看來朕重建西廠的決定,果然是沒錯。這麽大的事情,東廠竟然連一點消息都沒有,至今都沒有反應過來,還要新建的西廠禀報于朕,哼,東廠不堪大用,太讓朕失望!”
因爲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德慶皇帝對東廠卻是越發的不滿了。
而西廠如今在趙俊臣的帶領下。辦事得力反應神速,卻也讓德慶皇帝不由的更加看重了。
卻不知,這件事也不能怪罪東廠,實在發生的太快,東廠還沒反應過來。實際上。若不是趙俊臣對此早有預料,讓西廠早早的盯着。如今西廠畢竟才剛剛建立,表現還不一定比得上東廠呢。
不過,見德慶皇帝爲東廠而動氣,趙俊臣也沒有爲東廠說話的意思,隻是露出了些許遲疑之色,卻是引起了趙俊臣的注意。
見趙俊臣如此,德慶皇帝眉頭一揚,問道:“怎麽?還有事情?”
趙俊臣先是歎息一聲,然後向德慶皇帝禀報道:“陛下,臣還剛剛得到消息,就在不久前,大概因爲今日發生的種種,太子太師肖溫阮肖大人,急火攻心,竟是犯了急病,然後薨了。”
聽到趙俊臣的話後,德慶皇帝竟是沉默着什麽話都沒說。
但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肅殺,卻是顯示了德慶皇帝他如今的真實情緒。
趙俊臣知道,隻有在沉默不語的時候,才是德慶皇帝真正生氣的時候。
所以,趙俊臣也不敢多說,隻是垂首靜靜的陪站着。
沉默良久後,德慶皇帝突然開口了。
“俊臣……”德慶皇帝用的是對趙俊臣最親昵的稱呼,但接下來的話,卻是讓趙俊臣身體一震:“之前,那何明滅門案,你查到的恭安王,應該是被冤枉的吧?”
趙俊臣沒想到德慶皇帝竟是突然提到了這件事,不由一驚,然後連忙跪下,叩首道:“不敢瞞着陛下,臣有罪!”
德慶皇帝卻不在意,揮手道:“起來吧,這件事本就是朕默許的,你又有何罪。當時何明滅門案遲遲未破,隻會損了朕與朝廷的顔面,唯有想辦法盡快破案,才能彰顯朝廷威嚴,震懾不臣之人,哪怕是找個替罪羊……更何況,那恭安王本身也不安分,隻是朕一直找不到證據罷了……”
說到這裏,德慶皇帝目光炯炯,看着起身後的趙俊臣,問道:“朕的意思,是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這些事情,是不是有所聯系?何明的案子就不說了,肖溫阮朕最是了解,他的休養心胸還是有的,怎麽可能因爲這麽一點事就急火攻心而病死?事情怕是沒那麽簡單。”
趙俊臣微微一愣,他卻沒有想到這一點,擡頭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德慶皇帝冷笑道:“朕是在想,會不會這幾件事都是由同一股勢力所爲?刻意針對太子,甚至觊觎朕的皇位?”
趙俊臣沉吟片刻後,點頭道:“還請陛下放心,那何明滅門案雖說對外宣稱結案了,但臣卻一直在讓西廠秘密追查,如今肖太師過世蹊跷,臣也會派人盯着,務必會爲陛下查到幕後元兇!”
不論心中如何做想,但此時的趙俊臣,卻是一副全心全意爲德慶皇帝考慮的模樣。
德慶皇帝點頭,一副對趙俊臣信任非常的樣子,說道:“你辦事,朕自然放心,自咱們君臣相合以來,俊臣你還沒讓朕失望過!如今東廠辦事屢屢不利,這件事就由西廠來負責吧。”
然而,說到這裏,德慶皇帝卻突然話鋒一轉,又說道:“不過,西廠畢竟才新建不久,你又沒什麽經驗,獨立負責此事,壓力也大了些……不妨這樣,義興候駱家茂之子駱祥,功勳後人,已是到了出仕的年齡,雖然年紀尚淺,但畢竟家學淵源,祖輩多有擔任錦衣衛指揮使之職。朕原本打算讓他先在錦衣衛衙門曆練一番後再另行重用,如今不妨把他調到西廠,由他輔助于你,你看如何?”
趙俊臣自接管西廠之後,對于廠衛的曆史情況,也多了不少了解,其中駱家之于錦衣衛,自然也知道不少。
義興候駱家,堪稱是明朝曆任皇帝最信任的功勳世家之一,前後有三人擔任錦衣衛指揮使之職,對錦衣衛勢力影響甚大。
“看來,雖然表了忠心,但如今畢竟是情況複雜,陛下他對我還是不大放心啊,這個駱祥一旦來了西廠,就等于駱家勢力來了西廠,即是監視,也是制衡……”
這般暗思之間,趙俊臣卻沒有任何猶豫,隻是說道:“任憑陛下做主就是,如今臣西廠、戶部兩頭忙,本就有些手忙腳亂,有人來分擔些壓力,自是好的。”
德慶皇帝笑着點了點頭,似乎對趙俊臣的表現十分滿意。
就在這時,有太監前來禀報,稱東廠廠督馮德勝求見!(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