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會所街頭,趙俊臣身前不遠處,正是一處簡陋的文鬥擂台,僅隻是由幾面桌子拼湊而成。
擂台旁豎立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面三尺長兩尺寬的白布,寫着“鬥聯”二字。
顯然,這是一處邀鬥對聯的擂台。
隻是,此時的擂台上,一名好似擂主的年輕書生,卻跌坐在那裏,雙眼暗淡空洞,面色灰敗絕望,仿佛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但不知爲何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看上去極爲紮眼。
在他旁邊,則另有幾名讀書人在輕聲寬慰着什麽。
與此同時,一名身穿月白儒裝的中年文士,似乎正打算離開擂台,那嘲弄譏諷的冷笑神色,好似銘刻在臉上一般,讓人看着讨厭,卻被一名青年書生擋住了腳步。
“肖文軒,你欺人太甚,你真以爲我們鬥不過你嗎?”
青年書生手指着中年文士,目光逼人,怒容滿面,大聲喝道。
中年文士依舊冷笑着,怡然不懼,瞥眼看着眼前這名青年書生,反問道:“哦?難不成這場賭鬥是你們赢了?事實不正是你們鬥不過我嗎?你們這些人,迂腐愚笨不說,才學不如人,除了強詞奪理還會些什麽?既然你們擺了擂台賭鬥銀錢,難不成我等打擂之人還隻準輸不準赢了?”
說到這裏,名叫肖文軒的中年書生。聲音中尖酸刻薄的味道愈加明顯,又說道:“還有,蘇堯你擋在這裏是什麽意思?若是你想赢回這些銀子,大可以再來比試,隻不過,前提是你們手中還有銀子才行,若是你們沒了銀子……你們雖然學問不佳,但‘好狗不擋道’這句俗語,總應該聽說過吧?”
聽了肖文軒的譏諷反擊。那名叫蘇堯的青年書生,臉上怒意愈重,但卻也說不出什麽反駁之言,隻是依舊用手指着肖文軒,渾身顫抖。
見蘇饒如此,肖文軒更是不饒人,冷笑一聲後,又問道:“怎麽?連人話都聽不懂了?還是說你們輸不起想要反悔,打算把銀子強搶回來?若真是如此,你們說一聲就是。我直接把這些銀子雙手奉還,你們人多勢衆,而我則孤身一人。自是打不過你們。”
那蘇饒原本已是氣急,早就有了動拳頭的打算,但聽了肖文軒的這番譏諷,衆人圍觀之下,反而不好出手,一時間面色變幻不定。
“蘇兄。”就在這時,那名身穿孝服的擂主,在同伴的安慰下終于勉強振作了一些。亦是站起身來,但聲音凄涼,緩緩說道:“咱們技不如人,願賭服輸,你就讓他走吧,别平白喪了志氣。”
“可是,若咱們就這麽讓他走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豈不是全都白費了?又哪裏再去找銀子助你返鄉守孝?”
蘇堯卻不甘心的問道。
聽了蘇堯反問。那身穿孝服的擂主不由沉默了。
………
其實,依趙俊臣略顯冷淡的性子,并不喜歡湊熱鬧,但看到那名身穿孝服的擂主,以及肖文軒與蘇饒的争執對話。還是不由心生好奇,亦是移步向着擂台走去。
圍觀熱鬧乃是人類本性。不僅僅隻是趙俊臣,随着争吵出現,原本還顯得有些冷僻的擂台,周圍很快就擠滿了人群。圍觀者們大都帶着期待的神色,等待着接下來的發展。
然而趙俊臣雖有些好奇,卻并不想與人群擁擠,所以僅隻是站在外圍邊緣,看着擂台上的矛盾沖突,正猶自好奇,好巧不巧,身前兩名書生的一番交談,卻讓他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
“梁兄,原來你也在這裏,愚弟正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這裏究竟發生了何事?這般文鬥擂台,本是我等文人印證學問之途徑,如今卻變成了當街争吵,讓路人旁觀笑話,未免有辱斯文。”
話雖然這麽說,但此人在批判的同時,卻依舊興緻勃勃的看着擂台上的沖突争執,沒有絲毫要去阻止的意思。
這“梁兄”顯然明白事情始末,見有熟人詢問,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但接下來卻是一聲歎息,說道:“原來張兄弟你也在,哎,這裏的事情,我倒是知曉一些。張兄弟你可看到那位身穿孝服的書生?他名叫李瑞,乃是江西有名的才子,也是此處擂台的擂主,雖說家境貧寒,但學問卻不錯,最善對聯之道,這次春闱,以他的才學,頗有可能入圍杏榜。奈何蒼天不公,前些日子,竟是有他的江西同鄉帶來消息,說是他家中老母過世了。”
那“張兄弟”一聲輕呼:“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穿着一身孝服。”
那“梁兄”也是搖頭歎息,聲音中滿是同情:“是啊,這李瑞我曾見過幾面,對他的情況也知曉一些,他父親早逝,這些年來全由家中老母一手帶大,又是至孝之人,得聞了老母過世的消息,心中之悲戚,自不用提,聽聞還哭昏過去幾次,接着又大病了一場。如今好不容易病愈,卻再也顧不得留京參加春闱會考,就想要回鄉爲老母守孝。”
“這李瑞兄弟至誠至孝,當真是令人欽佩。”
“話雖如此,但世事總是不如人意,李瑞他本就家境貧寒,前些日子爲了治病,不僅身上銀錢用盡,還欠了醫館不少銀子,又哪裏還有銀子返鄉守孝?雖說有同鄉好友捐贈,但僅隻是車水杯薪,所以他自五日前就在這裏擺了擂台,以銀錢爲賭注,與人賭鬥對聯,想要赢些返鄉路錢,雖說這般作爲有辱斯文。但也情有可原。”
說到這裏,“梁兄”話鋒一轉,聲音中突然多了些鄙夷,又道:“原本一切順利,李瑞兄弟他本就擅長對聯之道,經過數日賭鬥,總算積攢了一些銀兩,剛好足夠返鄉還債之需,正準備收手。沒曾想這個肖文軒突然出現,以言語相激,又趁着李瑞兄弟大病初愈,心力不濟,連勝多場,竟是把銀子全都赢去了。哎,說起來這個肖文軒與李瑞本是朋友,但前些日子不知爲何突然交惡,如今肖文軒這般作爲,怕是也存着報複的心思。而且赢了也就赢了。全憑本事,沒曾想肖文軒在赢了後,還多有譏諷之言。李瑞的那些同鄉好友自是不滿,所以才有了眼前這番沖突。”
聽“梁兄”這麽說,那“張兄弟”亦是唾棄了一聲,恨恨道:“即趁人之危,又阻人盡孝,還心胸狹隘,這個肖文軒當真是個小人!”
“梁兄”也是點頭,然後又是一聲歎息。說道“可惜了,這肖文軒雖然人品不堪,但他的學問卻是紮實,李瑞的那些知交好友,才華學問皆已是不下于我,但爲了給李瑞出頭,與肖文軒相鬥,卻依然不是對手。不僅沒能爲李瑞兄弟讨回公道,反而皆是一敗塗地,把自己的銀子名聲都搭進去了,如此看來,我怕也不是他的對手。否則定要爲李兄讨回公道不可。”
“哦?若是連梁兄都不是這肖文軒的對手,我就更加不如了。真是可惜了。”
………
在“梁兄”與“張兄弟”兩人談話之間,趙俊臣已是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不僅僅隻是因爲那肖文軒的所作所爲确實過分,還因爲眼前這兩位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正人君子”。
無他,這兩人雖然神色憤憤,口中的話語也滿是大義淩然,但看他們身上裝扮,卻不像是缺錢之人,然而既然明知那李瑞的困境,但即不打算資助,也不打算出頭,隻是站在一旁看着熱鬧,興緻昂然的諸般評點,聲音神色之間隐現興奮,兩人心性如何,已是被趙俊臣看透。
事實上,不僅僅隻是眼前這兩名書生,此時圍觀衆人當中,知情者怕有不少,對于李瑞的遭遇,肖文軒的作爲,有的面現憤憤,有的面現同情,但更多的還是在興緻勃勃的看着熱鬧,除了李瑞的那幾位同鄉好友,卻也不見還有誰有出手幹預的意思。
“也是了,如今會試将近,這處擂台又是以銀錢爲賭注,再加上這肖文軒學問不低,若是貿然出面卻輸了,最終不僅損了銀錢,還會丢了名聲,又有誰會去自添麻煩?”
暗思之間,趙俊臣搖了搖頭。
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人之本性,其實包括趙俊臣也是一樣。
與此同時,許慶彥也聽到了事情始末,不由面現氣憤,向趙俊臣建議道:“少爺,這個肖文軒阻人盡孝,實在不是個東西,要不少爺你出面教訓一下他?”
許慶彥雖是小人,但基本的道德觀念還是有的。
阻人盡孝,即使在許慶彥眼中,也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而且在許慶彥看來,趙俊臣畢竟是當年的狀元,自然是才高八鬥,對付一個名不見傳的肖文軒,還不是手到擒來?
趙俊臣卻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搖頭,然後返身向着人群外走去。
見趙俊臣如此,許慶彥不由一愣,不明白趙俊臣的意思,但還是連忙跟上。
離開人群後,趙俊臣來到了街道另一旁,又從許慶彥手中接過鳥籠,然後吩咐道:“慶彥,你去見見那個李瑞,資助他些銀子,也不用多,想來三五十兩就足夠他返鄉還債了,但僅此而已,也不用多做多說,隻當咱們是在日行一善,我就在這裏等你。”
像李瑞這種至孝之人,雖僅隻是萍水相逢,但趙俊臣并不介意順手幫他一把。
對于趙俊臣的決定,許慶彥卻是不解,問道:“少爺你不打算教訓一下那個肖文軒?要我說,以少爺你的能耐,想要赢他還不是輕而易舉?也算是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人上有人,省的他小人得志。”
許慶彥高看了趙俊臣的才華,但這番話倒也不算是說錯,後世的一些出名對子,趙俊臣尚還隐約記得,拿來與肖文軒相鬥,雖不一定會赢,但想來也不會輸。
但趙俊臣并不想這麽做。
“慶彥,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即犯不着去湊這份熱鬧,也用不着出這般風頭,即使赢了那肖文軒又如何?這種事情,見到了順手幫一把倒也沒什麽,但犯不着摻和進去。”
聽趙俊臣這般解釋,許慶彥想想也确實如此,以趙俊臣如今的身份地位,許多事情做了反而失态。
所以,雖有些不情願,但許慶彥還是點了點頭,然後返身去找那李瑞了。
………
此時,擂台之上,那肖文軒竟是還沒有離去,依舊在與李瑞、蘇堯等人言語争鋒,一幅嘲弄譏諷的讨厭模樣,李瑞、蘇饒等人明顯口才不濟,臉色或黑或紅,卻根本沒有反駁的能力。
但很快的,趙俊臣就看到許慶彥擠過了人群,上了擂台,與李瑞說了些什麽,又丢了些銀兩,然後也不顧李瑞等人的阻止,就已是快步離開。
隻是,不知爲何,見到了許慶彥的所作所爲後,那肖文軒竟也不再與李瑞蘇饒等人糾纏,亦是跟着許慶彥下了擂台。
又過了片刻,許慶彥已是回到了趙俊臣身邊,而趙俊臣也不耽擱,就帶着許慶彥向着街頭深處走去。
在趙俊臣看來,這件事情隻是無關緊要的小插曲,犯不着繼續浪費時間。
隻是,趙俊臣雖然并不想再多事,但沒走兩步,在他身後不遠處,就已是有人喚道:“前面那位公子,還請留步一談。”
聽到有人呼喚,趙俊臣無奈轉身,但看到身後的呼喚之人,卻是不由一愣。
原以爲是那李瑞來向自己道謝,卻沒想到,喚他留步的,竟是之前在擂台上與李瑞等人爲難的肖文軒。
另一邊,李瑞等人尚被圍觀人群擁堵着,寸步難移。
許慶彥對肖文軒印象極差,見竟是肖文軒喊話留人後,不由冷笑譏諷道:“怎麽?你阻人盡孝還成瘾了?你自己趁人之危,把别人用來返鄉守孝的銀子奪去不說,如今有我家少爺好心資助,你難道還想讓我家少爺把那些銀錢收回不成?”
在許慶彥譏諷之際,肖文軒已是走到趙俊臣面前,見趙俊臣年紀不大,衣裝華貴,帶着随從,手中還提着鳥籠,一幅纨绔的模樣,不由微微一愣。
顯然,趙俊臣的形象與他想象中有些差異。
對于許慶彥的譏諷之言,這肖文軒卻并不在意,也沒有反駁的意思,竟然一臉正色的點頭道:“這位公子,貴仆說的沒錯,在下與公子相見,其實就是這個意思,若是可以的話,還請公子将資助李瑞的那些銀兩收回,不知公子可否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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