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在夜晚的河水中靜靜行駛,柔和的水花拍打在船身上,發出輕緩的聲音。即便是深夜,那樓船外側每層的過道上依然亮着一盞盞燈籠。
透過燈籠紙,偏黃的燈火便在湖水上微微蕩漾。
洛蘭希爾打開門,走出房屋,來到外面的走道上,扶着朱紅的圍欄,俯瞰下方泛着波光的幽深河水,遠處船尾的甲闆上傳來些許飲酒笑談的聲音。
她摸了摸胳膊,然後又進屋找來一件外套披肩,覆蓋在肩上,如此才順着聲音的方向走出去。
聲音逐漸清晰,那是幾個中年男人的的聲音。
“河水遷兮近無色,夜渺渺兮待天明”某人似乎是喝醉了,說着宛若呓語的詩句。
“哈哈哈,晉兄要不再來一杯。”
“百千綸巾誰無死,踏歌飲酒逐餘生。”
“我夢天上好,.”聲音中帶着一絲滄桑和眷念。
“不說了,不說了,來來來,繼續喝。”旁邊那個聲音繼續勸道,似乎是在安慰。
當洛蘭希爾走出過道時,那幾個聲音所在的場景才浮現在眼前。
四人分别坐在方桌的四邊,中間的桌子上擺滿了吃得淩亂的盤碟,幾人身後的腳下,還有許多喝空的酒瓶,随着船隻的起伏,微微滾動,偶爾碰到一起,發出輕微聲音。
其中一人正是于百仇,他端着酒杯微微搖頭,似乎在感慨什麽,而他的身邊則是一位穿着玄布的壯漢,其打扮神态和于百仇有幾分相似,此刻正扶着另一邊的男子,偶爾拍拍後背,似乎在安慰。
被安慰的那個男人穿着青布衫,頭上還有淩亂的綸巾,手中雖然還拿着酒杯,但似乎已經是半醉半醒,臉上的淚迹還未幹透,說着口齒不清的詩句。
最後一人則穿着紅褐的衣袍,端着酒壺,給桌上其他幾人斟酒。口中還念着一些勸酒的話語。
這幾人年紀都不小了,最年輕的那位看着也大概近四十了,年長的那位似乎五十近六十,頭發中隐約能看到一根根白絲。
夜色已深,四野寂靜,隻有兩岸偶爾傳來的蟬鳴和蛤蟆聲。幾盞燈籠懸挂在酒桌旁,照亮着下方的幾人。
洛蘭希爾緩步的走了過去,于百仇也擡頭看到了這位熟悉的大小姐。
“是夜晚睡不着醒了麽?”
“嗯,想出來走走。”
“也好,可惜如今沒有月光,若是以前,賞月倒是門幸事。”于百仇接着回答,然後對旁邊幾人說。
“時候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這裏吧。”
其他幾人看了看喝得爛醉的同伴還有桌上冷掉的殘羹剩菜,也随之點頭。
“唉,也好,就到這裏吧。我扶晉兄去休息,之後再麻煩範兄找人來收拾下。”
說完後,他們也緩緩起身,搖晃着走向過道,慢慢消失在轉角的夜色中。
看着空蕩蕩的桌椅,此刻隻剩下于百仇,洛蘭希爾有些不好意的說道:“是不是我打擾到你們喝酒了。”
“哈,沒事沒事。隻是确實也不早了,該散了。”于百仇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夜色悠遠,看不到盡頭,他将粗糙的大手放在欄杆上,遙望着船尾河面的深色遠景。
“人生百年,何其短暫矣.”
“于叔叔是想起什麽往事了嗎?”少女慢步走到不遠處的圍欄邊,同樣遙望着夜色中的江面。
“是的,剛才聽着同桌另一人的往事,我也不知不覺想起自己的一些舊事。”他似乎頗有感慨。
“就是剛才坐在我對面,那位吟詩而又流淚的人。”
“他名爲晉華年,河岱洲之人。少年時也是一方翹楚,高中金榜,進入天下一等的太學。是時意氣風發,好不快哉,立誓行走天下,踏盡萬裏山河。”
“然逝者如斯,晝夜不息,今日回首,已頭生白發矣。”
“我雖沒他那樣的文采,但也是聽着頗有感慨。随着年歲日長,曾經倚靠的父兄,叔伯們都邁入蒼髯之年,環顧四壁,再無人可倚。”
“他說,數日前又在夢中回首年少之時,和童子朋友踏青于野,尋訪佳人的往事。但夢醒之後心中隻剩餘苦。”
“因爲他再也不能回到那個年齡與時光了,昔日想追逐的東西,現在即便還在,也無法奔走了。身體漸老,精神漸竭,登高氣喘,步遠無力,唯有遺憾袅袅,回繞于胸,扶欄歎月。”
“我聽了後,也心有戚戚,心生感傷。”于百仇說完後,走到桌邊拿起酒壺,又倒上一杯,飲入口中。
“讓大小姐見笑了,隻是一群失意之人徒增傷懷罷了。”
洛蘭希爾聽後,将下巴放在覆着圍欄的手背上,也是不發一言,看着江面的河水。
她有點想安慰下這位于叔叔,但也不知如何開口。
感歎世事時光的變遷,然後告訴他這就是現實嗎。怎樣才算是完美的人生,怎樣才能讓自己毫無悔恨的度過這人生。即便是她,也沒有太好的答案。
每個人的經曆和性情都不相同,要想找出一條四海皆準,古往今來都通用的人生準則,是極其艱難的事。
有時即便是滿懷于心的理想,或許在幾年後也會變成另外一種味道,然後慢慢散去,不再喜愛。偶然、意外、錯誤、變化、逝去,總是充斥着生命的旅途。
事後也時常後悔,後悔當初沒有選擇好正确的方向,可惜時光不再,再悔恨也無法挽回了。
“後悔是必然的事情呢。”她擡起頭來,将手伸入夜風中。
“于叔叔家中還有其他人嗎?”她想起剛才于百仇說的話,似乎家中也有些事情讓他惦記。
“是的,我家中還有哥哥和弟弟,不過他們都是普通人,大哥在老家種着一片荒山,弟弟在一個小鎮中開着館子,做點吃食生意。”
“家中的老人離去後,我們兄弟再相聚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去了,偶爾看着幾個侄子侄女陌生的眼神,也會感覺不宜久呆。”
“我這半生幾乎都在外奔波,而兄長和弟弟則一直生活在老家的鄉鎮中,很多觀念想法也不太一樣,很難再聊到一起。”
“現在回想少年時的場景,我們三兄弟也是經常一起出去玩耍,和别人打架,共同經曆過不少事情。但終究是漸漸走遠了,相見也是無言,無話可談。”
“有時也會想,倘若當時我沒有出來闖蕩,和他們一樣呆在老家,會不會更好有一些,或許現在也是兒孫滿堂,過着閑靜的日子。”
“那于叔叔後悔嗎?”少女問道。
于百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靜看着片夜色山景。
“确實會感到一些傷懷,但若要我重新選擇,大概還是會踏上這條路吧。”聲音中帶着種種懷念。
“少年時的不甘和倔強,年輕時的好動和好奇,壯年時擁有些許力量時的滿足和自豪,宛如河水流淌,都是無法回避的經曆。”
“即便某日死在異國他鄉,無人收殓,也會感覺這一路行來,不枉此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似乎也解開了心中曾經壓抑的一些東西。
“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隻見這位大漢站在船尾仰天大笑,聲音在寂靜的江面傳的老遠。
随後他身上的氣機也逐漸變化,在洛蘭希爾的觀察中,似乎是進階了?
于是又等了一會,這位大漢身上的氣勢逐漸穩定下來,慢慢收攏。
“于叔叔明白什麽了。”她見眼前這人轉過身來,眼瞳在黑夜中宛若明石,炯炯有神。
“我明白了自己昔日心中的障礙,阻隔,今日算是神清氣爽。”于百仇粗髯的臉龐上裂開一個笑容。
“以前我雖勇猛力沉,但心中總有一絲顧忌和悔恨,讓我在關鍵時刻猶豫不定。”
“我少年時離家,中年時尚無一件可以自傲的成就,每每回家總有一分忏愧。而父母去世之時,又深感自己未盡好孝道,倘若當時多陪在其身邊,該會是怎樣的場景。”
“和人争鬥時,又想,自己尚未有子嗣,倘若身死,豈不香火斷絕,無人祭祀。”
“種種心障久居于心,就如背着鐵塊奔走,不能盡興。若是當年我選擇的另一條路會不會更好些,而心中也常有遺憾。”
“現在偶然回首,如果回到當年,讓我重新選擇。我真的會安心呆在家中嗎,真的會登入名門大派中嗎?”
“恐怕還是不能,我若是呆在家中,恐怕年老之後會更加後悔,後悔沒出來看看。而以我的出身和學識,即便進入名門大派,恐怕和那些貴人弟子交流不來,逐漸淪爲邊緣,而不是如今,和一些出身相似,志同意合之人把酒言歡。”
“所以,種種幻象皆盡散去,我還是我,也不再有後悔的必要。”
看着這位念頭通達的大叔,少女也微微欣喜。
“于叔叔能想通真好。”在她的觀察中,眼前這位大叔的序列等階,也從序列3慢慢轉變爲序列4。
其實他應該是在這個等階邊緣停留許久了,隻是一直不能突破心障。
“多謝了,其實洛小姐有時也給我很多啓發。”于百仇忽然道謝起來。
“我?”少女有點不解。
“嗯,其實當初我也有些擔心,因爲像您這樣的大小姐,大概多半任性,不好相處,哈哈。”
“我在漕幫幹活時也算是遇到過不少達官貴人,其中一些确實給我這般印象。”
“後來見您心思柔和而善解人意,我才放下這些,後來又見您因身邊沒有家人,也想不起自己的曾經,怕您獨自哭泣感傷。”
“我是個粗人不太會安慰人,面對這樣的事隻能束手無策。”
“但後來見洛小姐如此灑脫,安然,渾不在意,反倒是感覺自己着相了。”
“是不是必須記得每一件事,達成每一件憾事,才能暢快的生活。”
“以前我認爲是的。不過現在看來,其實并不是,那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罷了。”
“得到确實值得欣喜,但即便失去了,也不沉眠于悔恨嗎?”少女試着問道。
“是的,哈哈哈。”于百仇緩緩撫起不長的胡須。
“确實是這樣,不過要做到還是有些難。”少女如此想着,其實她感覺自己并沒有于百仇說的那般堅強。
“是的,有些難,但這就是修行啊,以有暇有形之軀,追逐無涯無形之道。”
“以有涯逐無涯?”少女看着夜色中浩蕩的山野遠景。
“正是。”于百仇如此回答,聲音幹脆,斬釘截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