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你在說什麽啊,這是能量,很強的能量!”反色個體攤開雙手對着楊奇詭笑,雙手手心中無窮黑氣凝聚如跳動的黑火:“能量沒有對與錯,對的錯的都是人;槍炮沒有對與錯,錯的是拿槍的手——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信念麽?這不是你的道德觀麽?怎麽,現在卻開始自己打自己的臉?”
楊奇目光複雜的看着對面的鏡像,他忽然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眼神一凜對着對方擡起了雙手張開了五指。随着他念頭的轉動,心像世界開始震動轟鳴,無形的波紋在蕩漾、共振,向着反色的個體擠壓過去。
“哈哈哈,你想幹什麽?殺了我麽?”反色個體毫不反抗的展開雙臂:“别傻了,你以爲我是什麽?一個外來的怪物,或者是分裂的第二人格麽?不不不,我就是你。我是你的組成部分!想想當初痛苦到無法忍耐時對着鏡子自說自答的自己。我就是那個鏡中人。我說的,就是你說的。”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楊奇的主意識眸光冰冷:“我不能一直對着鏡子說話,我也不能永遠被困在記憶的夾層中,所以,我必須砸碎這面鏡子!”随着他的念頭,越發強大的力量湧向了反色的個體。讓那個體的四周甚至開始出現鏡面一樣的邊框,鏡面上也開始出現裂痕。
但那個體依然沒有慌張,他隻是看着這邊,目光在嘲諷中帶着一絲憐憫:“砸碎?好,砸吧。可是然後呢?再次回到無情無愛的狀态,對任何人的好意都視而不見?那個時候,你不也一樣成了傷人心的王八蛋了麽?”
楊奇聞言目光一閃,動作減緩,他猶豫了。
反色個體那黑白颠倒的眼睛裏露出了傷心的神色:“你很厲害。你的精神力足夠強,能夠把幾個念頭、幾個想法、一種感情、一段記憶單獨的剝離出來,可以封閉、封禁,或者毀滅。但是然後呢?你說說看,關于繡玉,你又打算怎麽辦?心性不全的時候。你可以推說自己無知無覺。但現在呢?還能自欺欺人嗎?難道說到時候隻給她一句‘我隻拿你當朋友’應付嗎混蛋!!”
“這……”楊奇終于呆住了。
“沒拿回來的東西。無法再給出去。你把‘愛’的概念連同那些回憶一起揉成了我,再封禁起來,以後就能甩脫所有的包袱,遺忘所有想遺忘的。以後你可以帶着笑容,擁抱沒有情傷的世界——但是你卻把我留在了永無盡頭的輪回裏!”反色的楊奇忽然激動起來,他敲打着鏡面的邊框,他咬着牙瞪視着楊奇。
“你理智、你成熟、你灑脫、你超然、你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示給了世界,但卻把最脆弱、最幼稚、最敏感的東西丢給了我!”他掙紮、咆哮,他的眼眶中忽然湧出了黑色的水流,他哽咽道:“你笑着看世界。我卻隻能哭着看自己!你以爲我是虛假的?我告訴你,你那一臉笑容,也都是虛假的、假的!”
楊奇,他的手顫抖起來。澎湃的力量開始消退,他深深的注視着鏡中的反色自己,他忽然下不去手了。
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對的。
那也是自己,是自己強行分出來的情緒聚合體。
“如果你真的還能理直氣壯、還能覺得可以一勞永逸,那何不回答我一個問題?”反色的個體幽幽開口道:“曾經你是個麥霸,爲何後來不唱歌了?”
“這……”
“曾經你喜歡跳舞,爲何後來不跳舞了?”
“我……”
“曾經你風華正茂、強幹奮發,爲何後來卻變成了這幅模樣?”反色個體模糊了一瞬,然後呈現出一個新的面貌:“還記得這個樣子麽?”
楊奇渾身一震,鏡子中的人他太熟悉了。那人有一頭梳的一絲不苟的商業頭,穿着筆挺的西裝打着好看的領帶,臉上架着一副眼鏡,好似一個成功的商務人士。但是看看那一雙帶着疲憊和麻木的眼睛,看看那肥胖起來的肚腩,看看那雖然挺得很直,但卻找不到精氣神的脊梁。
模式化的商務氣勢之下,是一個空泛、頹廢的心。
沒錯,這個人就是他。2013年從公司辭職,去了新的單位、遇到了新的人、開始了新的工作,然後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一個皮囊和靈魂都在潰散的行屍走肉。
楊奇看着鏡中自己的雙眼,意識忽然深入到了那一片黑色的記憶中,重溫了那一段堪稱人生最低谷的階段。記憶再次對接,未曾觸及的部分再次湧上心頭。
物質世界中,楊奇忽然渾身一震。他的骨骼肌肉都開始運作、調整,身高在降低,肌肉在萎縮,脂肪悄悄堆積。他就像開了倒檔一樣,變回了曾經的那個自己。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不再是什麽天選者,也不是什麽強人,他隻是一個最普通的青年,一個與你與我一樣的,跌入坑裏爬不出來的青年。
楊奇,下意識的開始走動。他走入了人群中,看到什麽都視而不見,聽到什麽都充耳不聞。
他的時間感都開始模糊。
記憶。在播放。他開始經曆。那些曾經經曆過的事情。
那一年,曾經奮發向上、激揚昂然、敢于提出新想法敢于打破定理并且勇于實踐的年輕精英,開始向凡俗低頭,開始向規則屈服。因爲,他的理智在告訴自己要看開、要走出去、要努力進取,但他的心,已經找不到奮發的理由。
他失去了動力。
曾經那麽努力的工作、賺錢。爲的不過是有朝一日可以開着銳志載着那個人。那半日裏,他夢想過一切:也許是上下班,也許是自由行,也許是周末去超市狂購血拼。自己隻管開,不用太費腦子,因爲副駕駛座位上有一個導航員。她說去哪,自己隻管吐吐槽笑一笑,然後一踩油門——好,咱去——就行。
但現在。就算買了銳志,給誰開呢?
所以,自己不再羨慕那些車,不論去哪都是走着。
曾經那麽自滿自豪的唱歌、跳舞,爲的不過是一雙眼睛的傾慕和一雙手的鼓掌。那半日裏,他憧憬過一切:或許是優雅的華爾茲。或許是熱辣的桑巴。或許是搖頭晃腦的搞笑廣場舞。這方面自己要稍微費費腦子,因爲必須手把手的從零開始,教會那個人two、three、恰恰、one的節奏步調。然後,手上一拉——過來——那人就會腳步旋轉着被拉入自己懷中。
但現在,就算自己嗓音再好、舞步在妙,給誰聽給誰看呢?就算自己編撰了再出色的舞步,給誰學呢?
所以,自己不再開口、不再動腿,也從未告訴過新同事,自己會這些東西。
曾經那麽努力的健身、鍛煉。爲的是讓自己有一個強健的體魄去沖擊人生的高峰。那半日裏,自己規劃過一切:決不讓身邊的人生活的憋屈、緊縮。作爲一個男人,他要用更強大的肩膀,将兩個人的生活撐的更高,讓兩人看到更加遼闊的世界、呼吸到更自由的空氣。如果哪天她乏了累了,想歇歇了,自己就對她說——辭了歇幾天吧,我養你——這滋味一定很甜。
但現在,我要爲誰?去撐起什麽東西?
撐起“一塊五的白米、十來塊錢的肉、兩塊錢一棵的大白菜,加在一起做一頓飯就能吃上兩三天”的邋遢生活麽?
撐起“有沒有熱水壺無所謂,煤氣燒。有沒有電餅铛無所謂,鐵鍋烙。有沒有雞蛋無所謂,不吃也不嫌少。失眠晚睡夜不能寐所謂,早晨兩滴滴眼液,一切還好。”的混沌日子麽?
那些廚房中的精緻器物,那些用起來可能不順手需要改良的工具,自己根本不在意,自己在意的是誰去用它們。他原本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家長裏短的挑挑刺、唠叨兩句,他相信那也是一種幸福的滋味。但現在,廚房中隻有懶得洗的鍋碗和毫無特色的筷子。
對了,那一雙筷子,永遠留在那個寝室了。自己沒有再去讨要,上面寄托着什麽東西也一起留在那裏了。
當然,回憶也并非全部都是黑色的。
在最泥濘的沼澤中,也會偶爾咕嘟一下泛起清澈的水花。
那些沒來得及釋放的記憶碎片開始最後的回光返照。
他記得,12年8月20日,周一。下班後,自己載着她去超市。那一天,她格外的興奮,左看右看買了很多好吃的,并聲稱要好好做一頓飯。自己發現,她對一款繪着刀刀狗圖案的毛茸茸的地墊特别感興趣,心中忽然一動,便反複勸她不要花冤枉錢,不要買,回頭貨比三家或者去網上瞧瞧有沒有更合适的再說。
在自己不遺餘力的說服下,她終于放棄了購買的想法。一路騎車回到公寓,她說她立刻開始做飯,半小時後自己就能上去吃飯了。
自己說,好,我剛好去買點别的,半小時足夠來回了。
然後,自己一路狂奔下樓,騎上車子就跑。沒錯,自己就是要買那一塊地墊!阻止她,是因爲要強的她不會在現場接受自己付款。而自己騎車狂飙,不顧疲勞飛沖猛進,又各種撒謊各種複雜化,就是爲了要親手買來送給她!不明理由的,就是想這麽做!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自行車後輪咯吱一下甩尾拐彎,讓旁邊騎車的大爺是多麽震驚。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拐彎面向正西的時候,西邊的晚霞有多美多漂亮,輝煌的仿佛要照進心底。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呼哧呼哧的喘着氣,爲了不讓她起疑、爲了給她個驚喜,拼了老命的想趕在半小時的期限内回到公寓時的疲憊。嗖嗖的蹬着單車,從未覺得單車是如此的沉重、遲緩。疲憊中,還有從軀體深處不斷湧出的無窮無盡的力量。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把地墊送給她的時候,她驚喜、意外、措手不及的表情,還有那句:“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笑的很開心——因爲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天是她生日!
命運,真是巧合到神奇。
他還記得,12年9月,自己擠在班車中。
他忽然在遐想,咧着嘴笑的很傻的遐想:或許她也會在我生日時回贈什麽禮物吧?但他忽然又一愣。如果真的要禮物的話。我到底需要什麽呢?他上上下下的觀察着自己,忽然發現——哦,對了,我的背包。背包還是上大學時惠普的筆記本電腦包,很結實很好用自己一直都背着,但作爲工作人員已經不合時宜。
對,自己其實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包。連自己都思考了這麽久才想到,如果,有誰能在生日時送我一個包,那麽那個人一定很懂我、很在意我。
然後他又想。如果這世上有人會送我背包的話,我希望,是她。
但可惜咱生日在明年六月呢!我恨這生日,我不要當雙子座了,我想改到處-女座來!
三天後,她忽然打來電話,說:“我在外面呢,有一個快遞到了,你幫我領一下呗。”
于是,自己去領了快遞。晃了晃盒子,大小、輕重、質感,他忽然就有所預感,心髒開始噗通噗通的跳起來。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打電話過去時,那邊帶着點不好意思和小小的壞意嘿嘿道:“領到了?那幫我拆了吧,看看好看不?”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拆開了包裹——裏面是一個包!一個皮包!一個很好地皮包!真的是個背包!自己的呼吸都中斷了一瞬,心髒都跳漏了。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再次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那邊頑皮道:“你要是覺得好看的話,就放你那兒吧。”
他記得,自己還傻呵呵的呆呆問了一句:“放多久?”
他記得,那邊的回答是——
“永遠。”
命運,真實巧合到歎息。
這些甜美的回憶,讓人忍不住面露微笑。
但,回憶越是甜,現實越傷人!
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刀割!
在那落魄的一年中,自己以爲可以把一切都放下了,以爲可以随着時間漸漸沖淡一切,可以對過去說再見了,但是自己必須承認——我不是真正的快樂,我的傷從不肯完全的愈合!
自己後來也見過幾個女孩,也有相親、見面的安排。在這些機會中,自己也總是表現的成熟大方、優雅沉穩、風趣幽默談笑風生,展現着翩翩風度。自己也總是在姑娘們的心中留下好印象,但是自己卻一個又一個的拒絕了。自己以爲自己是抱着誠意去的,那些姑娘也有的美麗萬端、有的乖巧俏麗,但最終,完全沒有心動的感覺。
我不是真正的快樂。
我的笑,隻是我穿的保護色。
我決定不恨了,也決定不愛了。
把我的靈魂關在永遠鎖上的軀殼!
自以爲已經無所謂的時候,爲何不敢提起她的名字?
自以爲已經平淡的時候,爲何偶爾會在夜裏夢到依然和她在一起的夢幻泡影?
爲何又會在第二天掙紮醒來時怅然怔忪?
又爲何忽然明白“夢與現實都是反着的”這句話的真意?
爲何摸一摸枕頭,會發現,有濕潤的痕迹?!
“曾經有姑娘說我是男神,但我知道我不是,我隻是一個被情所困的可憐蟲。我隻是一個無論如何也看不開的蠢貨,一個最最普通的,傻瓜。”楊奇摸着胸口,他咬着牙,掙紮着說:“很痛,我承認,真的很痛。但,我爲什麽會這麽痛?這一切的源頭到底是什麽?”
他愣了很久,終于語調陰沉的自答道:“因爲我的理智、我的道德。”
“理智讓人忍耐,道德把人束縛。”
“誰更理智,誰就會承受更多的痛苦。有時候,我也詛咒自己的理智。爲何就不能随心所欲、抛開一切、奮不顧身的去追求?爲何要自己畫地爲牢的把自己限制住?”
“我爲什麽,就不能放肆?不能狂野?不能不顧一切?”
“至于道德——這不是很可笑麽?雄性争奪雌性時,任何物種都不擇手段,厮殺争搶。勝者爲王,隻要打敗所有競争者,就能夠占有!這是最單純、最本質的自然法則!道德是幹什麽的?現在想想的話,是弱者限制強者的東西。這不準,那不好,善惡有報吧啦吧啦的,這些不過是一個笑話、一個假象、一個謊言!”
“至于呆子曦的幸福——難道我給不了她幸福麽?不,我更強、我強得多、我能給的更多更多!我有錢、有權、有力量,我能夠提供别人拍馬都趕不上的條件,不論她喜歡什麽,我都能買來搶來奪來!”
“對,奪過來,把她強奪過來就可以了!‘得到人也得不到心’什麽的都是弱者的托詞,沒膽慫貨自我安慰的借口,是阿Q挨打之後的讪讪呻吟!我的精神力如如此強悍,開動全力用音功去催眠她,她會瞬間就把其他人都忘得一幹二淨!隻要我想,她天天都會感到幸福、都快樂!她隻能感到幸福、快樂!”
“該死的,我明明這麽強,爲什麽之前卻不這樣做?我真是個白癡!”
“爲什麽非得是我在承受這些痛苦?”
“憑什麽是我?”
“一切的根源,在于那個人……”
“殺,殺掉他……”
“殺掉朱銘。”
“殺了他!!”
“隻要他死了,一切都解決了,這是最好、最直接的辦法。”
“他能擋幾拳?隻要一下,一下就能把他砸成肉醬!”
“該死的,我這幾天到底在糾結些什麽東西?這麽簡單的解決辦法爲什麽就想不到?看來我真的是白癡,簡直像是在夢遊一樣——但我不會再白癡、再夢遊下去了。”
“我。”
“已經。”
“醒了。”
轟隆,楊奇,睜開了眼睛。(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