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垂朵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韓孺子坐在帳篷裏,臉上不由得浮現微笑,身上莫名地感到一絲燥熱。
“陛下。”外面有人道。
“進來。”韓孺子收起笑容,也收回走神的心事,他現在的處境可不太有利,隻帶兩千人孤軍深入,遠遠少于對面的匈奴人,一直沒有直接參戰的匈奴大單于,一下子成爲左右局勢的關鍵人物。
金純忠原本留在柴悅軍中,在碎鐵城與皇帝彙合,随駕追敵,正好充當使者,去與匈奴人談判。
天已經黑了,楚軍在避風處紮營,糧草隻夠三日之費,最近的援軍也在百裏之外,他們得省着用,就連皇帝本人,也隻能就着融化的雪水,啃幾塊幹糧。
金純忠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不完全是在外面凍的,韓孺子借助燭光看着他,“你喝酒了。”
金純忠臉色更紅,急忙道:“妹妹留我喝了幾杯,她那裏沒有别的待客之物。”
匈奴人喝酒如喝水,既解渴,又能禦寒,楚軍出兵塞外也都帶着酒囊,隻是幾天前就喝完了,一滴不剩。
韓孺子笑了笑,當然不會在意這種事,“情況如何?”
金純忠端正神色,“匈奴大單于統兵數萬,今天上午将神鬼大單于接到營中,談了很長時間。我妹妹說她會盡量促成一次談判,讓匈奴人交出神鬼大單于,不過陛下得想好條件。”
“嘿,匈奴人險些亡于神鬼大單于手中,如今卻要庇護他嗎?”
金純忠拱手道:“我妹妹說,匈奴人害怕神鬼大單于,但是現在更害怕陛下。”
“怕朕?”韓孺子很意外。
金純忠點頭,“陛下以少勝多,擊敗了西方人人恐懼的神鬼大單于,名震萬裏,挾此餘威,滅匈奴隻在彈指之間,匈奴人因此惶恐不安。”
韓孺子更覺奇怪,本要辯解,想想又算了,金純忠隻是轉述匈奴人的想法而已。
“匈奴人想要什麽條件?”
“陛下可效仿前代慣例,冊封匈奴大單于,賜印,約定通關。”
韓孺子點點頭,“隻要匈奴肯交出神鬼大單于,朕可以接受這樣的條件。朕隻等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要見到人。”
金純忠上前一步,小聲道:“匈奴兵多,大單于年輕氣盛,似乎不宜激怒他。”
“你剛剛說過,朕威名遠揚,令匈奴人害怕,朕若不給出期限,匈奴人還以爲朕怕他們呢。”
金純忠恍然,楚軍人少勢弱,必須表現得寸步不讓,向匈奴人營造不惜一戰的假象。
“我這就再去見妹妹,務必将事情談成。”
韓孺子點點頭,見金純忠要退出帳篷,忍不住問道:“金貴妃能來見朕一面嗎?”
金純忠尴尬地躬身回道:“隻怕有些困難,匈奴人那邊……”
韓孺子揮揮手,“早去早回。”
“是,陛下。”金純忠退出,連夜又去匈奴人營中。
韓孺子太累了,沒等多久,倒在床上昏昏睡去,夢中盡是金垂朵的身影……
金純忠次日早晨才回來,他見到了妹妹,還見到了匈奴大單于本人。
“大單于希望能與陛下當面談判,由我妹妹擔當通譯,雙方交換人質……”
“交換人質就算了,盡快安排談判。”
金純忠領旨,不敢懈怠,再去匈奴人那邊傳信,來回傳話,終于将一切安排妥當。
當天下午,韓孺子帶一小隊護衛前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此山與各處營地的距離差不多,視野開闊,不至于受到伏擊。
楚軍士兵臨時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帳篷,雙方衛兵守在外面,隻有皇帝、大單于與金垂朵入内。
韓孺子與金垂朵很久沒見過面了,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她的模樣稍有變化,美麗之外多了一些風霜與嚴厲,比從前更顯得難以接近,見到皇帝隻是稍點下頭,除了轉譯雙方的話,一個字也沒多說。
大單于很客氣,在帳外當着雙方将士的面,向皇帝躬身行禮,進入帳篷之後,他讓金垂朵對皇帝說:“匈奴與大楚乃是兄弟之國,我的阏氏是大楚公主,陛下的貴妃則是匈奴貴女,關系更加親密。”
即使在說到自己的時候,金垂朵也沒有特殊的表示。
韓孺子不是來套交情的,寒暄幾句,直接問道:“匈奴什麽時候交出神鬼大單于?”
匈奴大單于說了許多,金垂朵微皺眉頭,似乎争論了幾句,但還是忠實地轉譯,“大單于說,帝王之争,有勝有敗,不宜斬盡殺絕,神鬼大單于兵敗如山倒,很難東山再起,陛下何不放他一馬?”
韓孺子也微微皺眉,盯着大單于道:“這不是今天談判的内容,朕率軍千裏奔襲,不是爲了放敵酋一馬,而是要永除後患。匈奴人不記得當初的滅種之難了嗎?老單于念念不忘的大敵,今單于這麽輕易就忘在了腦後?”
金垂朵顯然沒對這些話加以掩飾,大單于聽完之後臉色稍變。
“大單于說,蒼天眷顧,匈奴未亡,當初的仇恨不提也罷,如果此刻遇難的是大楚皇帝,他也會居中說和。”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蒼天眷顧?大單于真以爲匈奴未亡是因爲蒼天幫忙?”
金垂朵直接回道:“大單于不會當面感謝陛下的。”
“朕要的也不是感謝,而是神鬼大單于。”
金垂朵轉譯,大單于搖頭。
“他說神鬼大單于是匈奴人抓到的,就算要殺,也該由匈奴人動手,以慰老單于在天之靈。”
韓孺子想了一會,“可以,但是朕要看到人頭。還有,朕的弟弟在神鬼大單于手中,必須活着交還大楚。”
匈奴大單于點頭,說了幾句。
“明日一早,匈奴人會将神鬼大單于當衆斬首,午時之前将人頭轉送給楚軍,至于陛下的弟弟,一同送還。”
談判比預想得要順利,韓孺子起身,盯着匈奴大單于,卻向金垂朵說話,“他可信嗎?”
金垂朵不動聲色,向匈奴大單于說了一句,然後向皇帝回道:“我會盡自己所能确保大單于遵守諾言,也請陛下多做準備,預留一手。”
雙方各自離開,一回到楚軍營地,韓孺子立即下令進攻神鬼大單于的營地。
營地裏隻剩下百餘人,見到楚軍立即跪下投降,士兵們搜索營地,沒見到東海王,隻找到了趙若素。
其他楚使都在路上被殺死了,趙若素也是極度虛弱,被楚兵擡回營中,吃了一點東西,總算稍微好些。
“東海王被神鬼大單于帶走了。”趙若素能起身說話之後,立刻來見皇帝。
“辛苦你了。”
趙若素擠出一絲微笑,“罪上加罪,本應如此。”
“差不多了,朕今日免你一切罪過,你重新立功吧。”
“陛下能晚一天免我的罪嗎?”
韓孺子一愣,随後笑道:“你還有話要說?”
趙若素點頭,“微臣有話要說,可能有點太早,但是也隻有此時此刻,微臣還能向陛下暢所欲言。”
“好吧,朕賜你‘有罪’,說吧。”
“經此一戰,陛下帝位之穩,已經超越武帝與太祖,從此再不會有大臣敢與陛下抗衡,陛下一言九鼎,雖在萬裏之外也無人敢于反抗。”
“嘿,朕不求萬裏之外,隻要對面的匈奴人肯交出神鬼大單于的頭顱。”
“匈奴人猖狂一時,不足爲懼,倒是陛下,想好該怎麽當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嗎?”
韓孺子想了一會,“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的‘罪上加罪’多延續一段時間吧。你見過神鬼大單于本人嗎?”
“神鬼大單于不喜露面,雖在逃亡途中,也以重盔遮臉,微臣沒見過他的容貌,隻聽過他的聲音,微臣猜測,神鬼大單于臉上必有顯疾。”
“匈奴人聲稱明天一早會将神鬼大單于斬首,朕有點擔心。”
趙若素想了想,“陛下的确應該擔心。”
“嗯?”
“據微臣所知,神鬼大單于并非被匈奴人所虜,而是主動去投降的,想必已有說服匈奴大單于的辦法。”
“匈奴大單于不會愚蠢到相信他的話吧?”
趙若素道:“有一樣東西,天下帝王都想要,神鬼大單于能給匈奴人,而陛下不能。”
“名号。”韓孺子站起身,明白趙若素的意思,“神鬼大單于要将自己的名号獻給匈奴人,憑此名号,匈奴人将能統領西方諸國。”
“想必如此,這是神鬼大單于手中唯一能打動匈奴人的東西了。”
韓孺子來回踱步,突然止步,“如此說來,匈奴人明日必不守約,楚軍要先下手爲強,無論如何也要殺死神鬼大單于。”
趙若素沒吱聲,說到打仗的事情,他出不了主意。
韓孺子也不問他,走到帳邊,命令衛兵去傳軍中的主要将領,他要安排一次夜襲,楚軍雖然兵少,但是氣勢正盛,趁匈奴人不備,或許可以取勝。
将領們還沒到,金純忠匆匆趕來,他小睡了一會,又去匈奴人營中查看情況,剛剛回來,騎馬直馳至皇帝帳前,也不讓衛兵通報,直接闖了進來。
“陛下,大事不……”金純忠看到趙若素,急忙閉嘴。
“說吧,沒關系。”
“我妹妹希望陛下立刻退兵,明天中午匈奴人不會送來神鬼大單于的頭顱,而是要進攻楚軍。”
“果然如此,金貴妃是怎麽發現的?”
“大單于身邊有我妹妹的眼線,說神鬼大單于昨天就已離開營地,在匈奴人的護送下西去。匈奴大單于本想拖延時間,楚軍剛才進攻神鬼大單于營地,令他惱怒,決意明日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