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嗯了一聲,這不是昨晚一同飲酒的時候了,現在的他是皇帝,是一軍之主。
王赫一向沉穩,今天卻有點沉不住氣,猶豫再三,問道:“陛下是怎麽猜到百家軍不會叛亂的?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對百家軍來說,時機已經過去了,他們若想叛亂,就該早些動手,然後北上迎接神鬼大單于,如今敵酋已至,列陣于前,百家軍就算提着朕的人頭去邀功,還是死罪一樁。”
韓孺子穿好了衣服與盔甲,“朕了解神鬼大單于,百家軍更了解,他們已被逼至絕境,除了與楚軍聯手,别無選擇。”
王赫敬佩不已,躬身道:“陛下知人,我等愚鈍,想不到這麽多。”
韓孺子微微一笑,身爲皇帝,他的權威越來越高,身邊卻沒有可說真話之人,他再也不會告訴某人自己心中有多麽驚慌、雙眼緊閉卻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夢裏全是自己被殺的場景……
他不會說了,一切都藏在心裏,所有人隻能看到或聽說一個深謀遠慮、鎮定自若的皇帝。
外邊天還沒有亮,将士們都已起床,營地裏各種聲音交彙,鼓聲、鑼聲、号聲、吼聲、甩鞭聲……不同的軍隊用不同的方式召集士兵,分派早飯,進行一次訓令與鼓動。
崔騰等人早已候在廳外,這時全迎上來,簇擁着皇帝登上望樓。
樓上,十餘顆頭顱一字排開,面朝北方的開闊地帶,準備“目睹”一場大戰。
崔騰跪在父親面前,低聲嘀咕了幾句,随後起身,守在皇帝身邊。
作戰計劃早就安排好了,皇帝象征性地擊了一下樓上的鼓,兵部官吏立刻通知樓下的傳令兵,十幾名士兵背着旗,疾馳出寨,分傳聖旨。
朝陽初升,韓孺子道:“今日天晴,正是決戰的好日子。”
崔騰翹首遙望,笑道:“敵軍好像也不是很多。”
敵軍數量的确不是很多,但絕不比楚軍少,而且都是神鬼大單于的本族精銳士兵,就是依靠這支軍隊,他征服了整個西方,驅使大批将士遠攻大楚。
最前線的楚軍已經列好陣勢,當先的應該是樊撞山,可是相隔太遠,望樓上的人看不清楚。
太陽又升起一點,雙方軍隊開始互射箭矢,造成的傷亡極小,三輪之後不約而同停止浪費行爲,派出第一支隊伍,開始沖鋒。
崔騰心焦如焚,“哪個是樊将軍?一定要給敵人一個下馬威啊。”
王赫更關心皇帝,所以第一個看出異樣,小聲道:“陛下……”
韓孺子嚴肅地搖搖頭,也小聲道:“無事。”
王赫看着皇帝蒼白的面色,知道這絕非“無事”,他剛才分明看到皇帝面露痛意,顯然是身體不适。
上次京城夜戰的時候,韓孺子胸前受傷,斷了一根肋骨,事後隻是由禦醫草草治療一下,韓孺子禁止禦醫再來,更不準他向外透露消息。
他相信自己能受得了,而且他必須受得了,在這種時候,皇帝的一點小意外都可能惹來數不盡的猜疑。
遠方兩軍交鋒,那必定是激烈的一戰,遠遠望去卻不是那麽回事,所有馬匹跑得都太慢,嘶喊聲也聽不清楚,鮮血飛濺的場面更是見不到。
遠觀者隻能用想象來描述戰場上的慘烈。
崔騰握緊了拳頭,半截身子探出望樓,被兩名衛兵硬拽回來,以防他掉下去。
韓孺子望了一會,坐到樓上唯一的交椅上,向陪同的将領與官員笑道:“左右無事,大家打個賭吧,今天這一戰什麽時候會分出勝負?”
衆人目瞪口呆,尤其是兩名百家軍将領,聽通譯小聲說完,比楚人更顯驚訝。
“朕賭午時前後結束,押一百兩銀子,有人願意賭嗎?崔騰。”
崔騰又向遠方的戰場望了一眼,“我賭申時結束,押……十萬兩。”
韓孺子斥道:“亂說,隻能押一百兩,你們崔家比皇室還有錢嗎?”
崔騰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那就一百兩,申時……前後,差一刻鍾也算我赢吧?”
“當然。”
其他人還是沒有參與的熱情,韓孺子繼續點名,“王赫,你也猜一個時間。”
“我希望越早越好,巳時吧。”
“隻剩不到一個時辰,王赫,你這是明擺着要送錢啊。”崔騰瞪眼說道。
王赫笑笑,“難說,或許就是我赢呢?大家若是都不押巳時,我豈不是獨賺一大筆?”
“嘿,大家都押一百兩,總共也沒多少……”崔騰興緻上來了,催促樓上的其他人說時間下注,連衛兵和兩名異族将領也不放過。
衆人沒辦法,紛紛下注,絕大多數人押酉時或戌時結束,那時候天色已黑,戰鬥隻能結束。
這是一場正面交鋒,沒人願意在夜裏作戰。
一名兵部官員提筆一一記下,既感緊張,又覺好笑。
韓孺子看向人群中最年輕的一名将領,“謝存,你還沒下注吧?”
謝存曾經輔佐瞿子晰守衛京城,立下大功,尚未封賞,京城軍隊前去支援崔宏的時候,他也沒有跟去,逃過一劫。
“是押戰鬥結束,還是押分出勝負?”謝存問。
“分出勝負。”
“非得押今天嗎?”
“不必。”韓孺子道。
謝存又想一會,“我押後日。”
崔騰搖頭,“隻能押某個時辰,不能押一天。”
“後日午時……不,未時前後。”謝存道。
“都記下了嗎?”崔騰問道,兵部官員點頭。
崔騰很興奮,搓搓雙手,“其實我也覺得今天不會分出勝負,陛下,我能再押一次嗎?”
“不能,一人就猜一次。”
崔騰想了想,“我替父親押一注,他也在這裏,應該算一份,對不對?”
“好。”韓孺子同意了。
“後日申時,比謝存晚一個時辰。”崔騰道,監督兵部官吏寫下。
遠方鑼鼓聲突然響亮起來,崔騰比誰都急,跑到樓邊遙望,“百家軍參戰了。”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兩名異族将領也來到樓邊,踮腳觀戰,互相說些什麽。
通譯上前,要向皇帝傳譯,韓孺子揮下手,表示不用。
足足兩刻鍾之後,崔騰轉身,極莊重地向皇帝說:“百家軍勇猛無畏。”
韓孺子嗯了一聲,顯得很不在意。
王赫第一個輸了,上午巳時已過,遠方戰事正酣,全無結束的迹象。
“拿銀子來,一百兩。”崔騰伸手來讨,對賭博,他向來認真。
王赫拍拍身上,尴尬地說:“沒帶,等我回帳取來吧。”
“可以嗎?”崔騰問道。
“簽字記賬。”韓孺子道。
“宿衛軍劍戟營副都尉王赫,欠銀一百兩,某年月日。”崔騰口授,讓兵部官吏記下,然後對王赫說:“簽字。”
王赫無奈,提筆簽字,衆人驚訝,甚至對遠方戰鬥的關心都少了一些。
第二個輸的是皇帝本人,午時已過,崔騰上前笑呵呵地說:“陛下輸了,陛下不會也沒帶銀子吧?”
“等等,朕說的是午時前後,還有一刻鍾呢。”
軍中有人專門記時,每隔一刻鍾,樓下就會傳來鑼響,崔騰側耳傾聽,甚至忘了觀戰,鑼聲一響,馬上向皇帝笑道:“到了。”
“沒結束嗎?”韓孺子坐的地方看不到戰場。
“沒有,打得正激烈呢,百家軍快有一半參戰了。”
韓孺子身上還真沒有銀子,身邊的太監也沒有,“好吧,朕認輸,也記賬。”
兵部官吏沒敢落筆,不知道該怎麽寫。
韓孺子招手,叫來筆紙,親自寫下:朕欠銀百兩,某年月日。落款畫了一個小圓圈。
崔騰看了一眼,笑道:“我若是赢了,不要銀子,就要陛下這幾個字,拿回去封裱起來,價值連城。”
韓孺子哼了一聲,他的字迹不太好看。
好在崔騰也沒赢,這一戰由早打到晚,雙方僵持不下,天黑之後也沒分出勝負,隻能各自退兵。
樊撞山活着回來了,滿身血迹,寨内早備好了酒肉,他先抓起一塊肉大嚼幾口,然後埋怨皇帝派去的衛兵,“比敵人看得還緊,根本不讓我沖鋒嘛。”
衛兵講述的卻是另一幅場景,樊撞山在戰場上幾進幾出,前後換了三匹馬、十幾杆長槍,挑落敵軍将士至少二十人。
崔騰踅到樊撞山身邊,小聲道:“下一注吧。”
“嗯,什麽注?”
崔騰雖然輸了,賭興卻更高,出示打賭的紙張,“打賭什麽時候能分出勝負,今天大家都輸了,就謝存一個人猜是後天。”
“我們在前線浴血奮戰,你卻在後方拿我們的性命打賭?”
崔騰臉上變色,急忙道:“這是陛下……明天,明天我跟你一塊上戰場,用自己的命打賭。”
樊撞山哈哈大笑,“我押明日天黑之前。”
“那就是酉時前後。”
“押一萬兩。”
崔騰贊了一聲“爽快”,随後遺憾地搖頭,“陛下隻許押一百兩。”
“那就押一百兩,等等,我手下的士兵能不能下注?”
崔騰扭頭看向皇帝。
韓孺子點頭。
“可以。”
“死人能不能下注?”
崔騰曾經替亡父下注,不用再問皇帝,直接道:“可以。”
“好,那就賭,前鋒軍一千一百六十人,全押明日酋時,一人一百銀,赢了大家分,輸了我出。”
崔騰好心提醒,“那可是十一萬多兩。”
樊撞山沒想到這麽多,一下子含糊了。
韓孺子開口道:“将領百兩,士兵十兩就夠了。”
崔騰一邊寫,一邊笑道:“樊将軍不太會賭啊,你應該将一千多人分成幾次下注,賭不同時間,赢面更大。”
樊撞山一揮手,“賭就賭大的,要什麽赢面?”
賭局一下子擴大了,好幾位将軍擠過來,也要爲自己和麾下将士下注,就連百家軍的将領也圍着通譯詢問賭局詳情。
韓孺子對身邊的太監小聲說:“你也押一注吧,賭後日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