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軍隊隻有盔甲沒有兵器,按照原計劃,要到決戰的前一刻,才會将兵器分發下去,這些人原有的器物大都散失,雖然找回來一些,數量還是遠遠不夠,需要楚軍給予補充,至于用得順不順手,根本不被考慮。
一開始,楚軍少而百家軍多,雙方互相提防,心裏全都惴惴不安,楚軍擔心降軍反抗,降軍害怕楚軍殺人除患。
沒過多久,楚軍數量越來越多,大都部署在後方,營地成片,一眼望不到頭,雙方的警惕反而因此減少許多。
隻有楚人自己知道,這支突然冒出來的龐大軍隊裏,大都是臨時征調的平民百姓,遠遠看去一團威風,真到了戰場上,隻怕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能不能讓這些人沖進戰場,大多數将領都沒有把握。
唯一信心十足的人是皇帝。
韓孺子屏退繁複的儀衛,通常隻帶五十幾名衛兵在軍營裏進進出出,也不提前開路,士兵們臨時讓開即可,總之,他更像是身先士卒的将軍,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大楚天子。
他不停地發出許諾,向将軍們許諾加官晉爵,向士兵許諾金銀布帛,向平民許諾田宅減賦……四名史官跟随左右,皇帝随說,他們随記,以示這一切并非空口無憑。
趕到軍營的第三天,韓孺子前往百家軍營地,仍然隻帶五十幾名衛兵。
異族将士對大楚皇帝更感好奇,韓孺子所到之處,衆人圍觀。
向這些人發出許諾比較困難,最多的時候需要五名通譯合作,好在韓孺子的話很簡單,“助神鬼大單于,你們永無回家之日,助大楚,你們很快就能與家人團聚。”
每走過一處營地,就有楚軍将兵器分發下去。
數日間,整支軍隊士氣大振,就連事先最爲悲觀的将軍,也生出幾分信心。
韓孺子将中軍帳設在迎風寨内,寨子邊緣建了一座木制望樓,天氣晴朗的時候,能夠望見遠處的開闊之地,那裏将是戰場。
臘月十一,敵軍趕到,發現前方有大軍阻擋,敵軍顯然很意外,立刻在數十裏外安營紮寨。
韓孺子派使者送去戰書,内容極其簡單,隻有四個字:明日決戰。
使者當晚返營,帶回來十餘顆人頭,都是楚軍将領,崔宏與南直勁也在其中。
兵部尚書總算有了下落,崔騰捧頭大哭,發誓要爲父親報仇,請求充當先鋒。
韓孺子當然不能讓崔騰沖在最前面,強令他留在身邊,派出的前鋒仍是樊撞山。
樊撞山傷勢尚痊愈,但已沒有大礙,他迫切地請求參戰,一天之内連請五次,韓孺子終于同意,“将軍此戰,不爲破敵陷陣,隻爲向百家軍顯示我大楚威風,切不可冒進。”
韓孺子不放心,将自己的衛兵分出一半給樊撞山,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将軍的安全。
第二撥軍隊就是百家軍了,他們将羅列陣前,按照命令逐次進入戰場。
楚軍雖然缺少真正的将士,軍吏卻有不少,他們沒日沒夜地計算數字,然後排兵布陣,将五十幾支軍隊安排得妥妥當當,孰先孰後、孰主孰輔,看什麽旗幟、聽什麽命令,都說得清清楚楚。
第三撥軍隊則是臨時征調的楚軍,數量不少,韓孺子卻沒打算真派出去,這些人的作用是守住後方,給前方軍隊一點信心。
韓孺子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作戰計劃仍然制定出來,詳細分派下去,讓人人都知道明天要做什麽。
韓孺子命人将楚軍将領的頭顱送上高台,面朝北方戰場,要讓他們看到明日的大勝。
夜色漸深,韓孺子在寨内大廳裏宴請諸将,不設桌椅,所有人都站着。
迎風寨不大,敵軍第一次經過的時候沒來得及完全拆掉,大廳仍很完整,火把照得亮如白晝,韓孺子親自執酒,連敬三杯,向楚将道:“京城已無守衛,百姓尚在東遷途中,楚軍絕不後退,是勝是敗,全看明日一戰,望諸位努力。”
衆将豪飲,韓孺子又向百家軍将領敬酒,“終歸是要回家,逃回去,仍會落入神鬼大單于手中,打回去,卻能與家人團聚,從此擺脫奴役。”
異族将領的歡呼聲更加響亮。
酒宴爲時很短,幾杯酒下肚,衆人告辭,回去休息,準備大戰。
韓孺子留在大廳裏,望着一地零亂破碎的酒杯,心中所想全是明日的戰鬥,思考每一個細節,力求不出意外。
如果百家軍不能獲勝,後方的臨時軍隊将不得不參戰,那是最差的結果,而且獲勝的可能微乎其微……
有人走進大廳,韓孺子看去,是崔騰與侍衛頭目王赫。
韓孺子坐在廳内唯一的椅子上,兩人上前,在台階下行禮,崔騰先開口,“陛下可有最後的準備?”
“什麽是‘最後的準備’?”
崔騰與王赫互視一眼,還是崔騰開口,“明日之戰勝負難料,若有萬一,楚軍能擋一陣,陛下還可退往關東,但是需要提前安排好路線。”
韓孺子笑了一聲,看向王赫,覺得這是他的主意,“勝負難料?大家都有這樣的想法嗎?”
王赫被皇帝盯得臉色微紅,再不能保持沉默,“勝敗乃兵家常事,從來沒有必勝之理。”
“沒有必勝之理,卻有必勝之心。朕思考多時,以爲楚軍必勝,爲何?所謂盈則必虧,神鬼大單于百戰百勝,攻打京城時卻被迫退去,雖是詭計,對軍心卻是一大打擊。敵軍雖盛,其實已是強弩之末,一旦鋒銳被破,大敗無疑。百家軍受壓迫已久,又懷着回家之心,必能越戰越勇,更不用說還有楚軍押後。”
崔騰已經爲父親哭過了,這時隻在意皇帝,上前一步道:“就是這些百家軍,真的……不值得相信啊,他們先是投降神鬼大單于,現在又投降大楚,保不齊明天陣前會站在哪一方。”
“用人不疑,朕倒覺得百家軍可信。”
崔騰無話可說,看向王赫,“還是你勸吧。”
王赫道:“就當是以防萬一,陛下也該準備一條後路。”
“你提醒了我,将兵部的人叫進來。”
王赫很快叫進來七八人,京城兵部隻剩這些官吏,卻是皇帝向全軍發布命令的第一層緩沖。
韓孺子下達兩條旨意,一是傳令後方楚軍,關閉壁壘,門戶全部釘死,不準任何人出入,二是送給百家軍将領一封信,讓他們帶往西方,擇機交給鄧粹與黃普公。
兵部官吏領旨而去,崔騰與王赫目瞪口呆。
“我早跟你說過。”崔騰小聲道。
王赫無可奈何,本想勸皇帝備條後路,結果皇帝卻将唯一的路給堵死了。
兩人告退,韓孺子卻不允許,“留下陪朕喝幾杯。”
酒有的是,杯子卻沒幾個完整的,崔騰找出兩隻,給王赫一隻,自己一隻,用袖子仔細擦拭。
王赫抱來酒壇,先給皇帝倒酒,次是崔騰,最後是自己。
韓孺子笑道:“今夜此間并無君臣,你我痛飲,不必拘禮。”
王赫客氣地飲酒,崔騰卻将皇帝的話當真,連飲幾杯,大聲道:“痛快,可惜東海王不在,也不知他是不是還活着。”
“送回的人頭裏沒有他,他就是還活着。”
想起父親之死,崔騰又悲又怒,再次連飲三杯,也不用王赫倒酒,自己抱着酒壇自斟自飲,有了三分醉意,問道:“陛下爲何不派我打頭陣?”
“因爲你不是樊撞山。”韓孺子回答得很直接。
樊撞山威名遠揚,不隻是楚軍,百家軍也都知道是這一員無敵猛将,崔騰自然不如,可他不服氣,“讓我給樊将軍當跟班也行啊,免得日後有人說我膽小,有仇不報。”
“有你出戰的時候。”韓孺子喝了兩杯,“不必總想着明日的大戰,說點别的。”
王赫不吱聲,崔騰的醉意卻更加明顯,斜眼道:“陛下想聽我一句真心話嗎?”
“當然。”
崔騰沉吟片刻,“我哥哥死在軍中,但那是他自找的,與陛下無關,我父親死于敵手,但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怨不得陛下,小君妹妹深得陛下寵愛,更沒話說,崔昭是被陛下送入匈奴的,現在想來,對她可能是好事,至于削官奪爵,我都不在意,唯有一件事,我耿耿于懷,不是今天這種時候,絕不會說出來。”
王赫連使眼色,崔騰全當沒看見,死死盯着皇帝,說:“張琴言是刺客,但她死了,我真的心痛,就是現在,心還在痛。”
“你需要朕做什麽?”韓孺子問。
崔騰長歎一聲,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說:“不用,說出來就好多了,平時在陛下面前總是小心翼翼,裝作什麽都不在意,能說真話,就是陛下最大的恩典。”
韓孺子大笑,也拿起杯子,王赫立刻過來倒酒,“好,朕自罰一杯。”
韓孺子正要舉杯飲下,一名兵部官吏匆匆跑進來,驚慌失措,甚至沒有下跪,“大事不好,百家軍造反了!”
崔騰扔掉酒杯,轉身就要沖出去,韓孺子喝道:“崔騰留下。”然後向官吏道:“是全軍造反,還是一軍鬧事?”
官吏愣了一會,“還不清楚。”
“那有什麽可驚慌的?百家軍自有将領,等他們将消息報上來,再來見朕,下去吧。”
官吏稍稍安心,可還是不踏實,“不用派人去查看情況嗎?”
“該睡覺睡覺,該值夜值夜,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韓孺子頓了一下,飲下杯中之酒,“都退下吧,朕也要休息了。”
遠處隐隐有喊聲傳來,韓孺子卻打個哈欠,面露倦意。